德尔菲
年7月，父亲率领中央戏剧学院演出团来到德尔菲，住进这座山城中心的卡斯特里旅店。旅店还是第一次招待中国客人，礼貌中还透着一股好奇。
7月的德尔菲，骄阳似火，太阳直射下，地面温度几乎达到五十多度，让人绝对甘拜于阿波罗的下风。而父亲率领的演出团，却要在这样的高温下，露天进行排练，为晚上即将参加的戏剧节演出作最后的准备。
卡斯特里旅店
伊利亚斯老板看在眼里，为中国人不怕苦的艺术精神深深地感动了。他亲自开车为演员们送来饮料、帮助演员修补道具，做一切可以帮得上忙的事儿。从剧组拍回来的录像带中看，你还以为，他是戏剧节派来的后勤或者杂工。看到伊利亚斯送来的一车饮料，我的爸爸抽出囊中仅有的外币要付给他钱。伊利亚斯居然认真地瞪起了眼睛，说你若坚持这样，就从我的旅店搬出去，另找地方住。我爸爸还是坚持付钱，结果，伊利亚斯急了，说：“你是不是想叫我把车推到山下去？”
年《俄狄浦斯王》剧照
入夜，他们更是全家盛装出席了中国人的演出。中国的《俄狄浦斯王》的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，整个德尔菲为之沸腾。最为得意的，莫过于卡斯特里旅店老板一家。因为，中国演员正是下榻于他们的旅店；更因为，他们亲自体会了这夜晚的清凉背后，包含了演职员工多少正午的汗水。当然，还有他们自己的汗水。
如此这般地与中国演员相处了整整六天，戏剧节结束的时候，全家人已与中国演员亲如一家。临别，在他的旅店，全体团员与伊利亚斯一家举办了告别晚会。晚会上，女演员们做了传统的中国饺子，女主人阿莱卡也献上了传统的希腊家常菜。
年《俄狄浦斯王》剧照
我的爷爷也出席了这次晚会，他一改往日早睡早起的习惯，竟与全体人员一同尽兴至凌晨四点。
兴致高时，却已到了分别的时候。在场的人都哭了，就连伊利亚斯本人，也留下了眼泪。他的一双女儿，更是哭成了小小泪人儿。而哪怕是今天，伊利亚斯每每对我说起这段往事，也还是会红了眼圈。
剧组合影
二排左三为罗锦鳞，三排右三为罗念生
从此之后，伊利亚斯一家以及卡斯特里旅店便和中国人结下了不解之缘。每次德尔菲欧洲文化中心举办国际戏剧节时，伊利亚斯总是要亲自跑到组委会去请缨，告诉他们，要是有中国来的代表团，一定要安排住在他的卡斯特里旅店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们仍是这样，只要是中国客人，他们绝对给出最优惠的价格，只要有我的中国朋友住店，绝对不收分文，全不管你是不是已经进入了小康，对他们的免费如何看待。
从德尔菲望去
而那个年代，中国的演员们没有更贵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，能做的，也只是留下一些诸如丝织手绢、檀香木扇之类的小饰件，有的干脆把伊利亚斯亲自修理过的道具盾牌留下做了纪念。团员李文启还为旅店题字《客来四方》。如今，这些小纪念品一样未少地被伊利亚斯一家视为珍宝，李文启的题字则被端端正正地挂在旅店正堂，为四方游客所欣赏。
李文启题字《客来四方》
二十多年过去了，年过七旬的伊利亚斯每次再见到父亲和我，总要再把这些东西全部翻出，如数家珍似地娓娓道来。他甚至藏有父亲在德尔菲上演过的所有剧目的演出节目单，单子上最醒目的是全体演职员工的签名，从主演到化妆师，竟没有一个漏下。
伊利亚斯收藏的演出节目单
去年复活节，又来到德尔菲的卡斯特里旅店。伊利亚斯自然又为我乘上这些演出说明书，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听了无数遍，因为在他的无数次的重复中，他体味到的仍然是第一次一样的激动。他的双手由于终日的操劳已有些颤抖，但是他回忆他这些中国老朋友时的面容却依然如孩子般神采奕奕。
“年某月某日，《俄狄浦斯王》在德尔菲演出，年某月某日，《安提戈涅》在德尔菲演出……导演罗锦鳞、徐念福饰俄狄浦斯、严彬饰王后……”伊利亚斯祥林嫂般如是说。
伊利亚斯（右）
随着伊利亚斯打开的说明书，爷爷的签名忽地映入我的眼帘，那一刻，我感到了自己眼眶的湿润。我仿佛看见，两位老人——当年的爷爷与如今的伊利亚斯，肩并肩地走在德尔菲镇子的小巷里。傍晚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背影上，全没了正午的暑热。他们之间话不多，有一搭无一搭地讨论着苏格拉底。我知道，这是我的错觉，或者说，这只是我自愿的想象。但是，这无关紧要，虽然时间与空间早已把他们隔开，他们彼此的心灵却一定是相通的，那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最质朴的理解与热爱。
前排左一为罗念生，右一为罗彤，后排左三罗锦鳞
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呀！初出国门的中国艺术家，带着最纯朴的东方情怀，感动的不是德尔菲伊利亚斯的一家，而是整个德尔菲，整个希腊。
我心中永远的德尔菲，藏着我的故事，更藏着我父辈的故事，愿这些故事永远地被我和伊利亚斯们传颂，不要淡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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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彤
导演、制作人、希腊语高级翻译、希腊文化学者。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、希腊雅典大学戏剧学系。旅居希腊27年，长期从事中国与希腊之间的文化交流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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