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里克·沃尔科特(DerekWalcott,-),诗人、剧作家、画家。生于圣卢西亚的卡斯特里。代表作有史诗《奥麦罗斯》、短诗集《白鹭》、散文集《*昏的诉说》等,作品多探索和沉思加勒比海地区的历史、*治、民俗和风景。年,他因作品“具有伟大的光彩,历史的视野,献身多元文化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。曾被布罗茨基等誉为“加勒比地区最伟大的诗人”“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”。
奥麦罗斯(节选)
沃尔科特
第一章
一
“就是这样,我们砍倒它们,凿独木舟,
时辰呢,是黎明。”菲洛可提提①笑对那些
想用照相机摄走他灵*的游客说。“风
一把消息传递给肉月桂②,叶子便开始
颤抖,正当阳光之斧砍入杉木的一瞬,
因为它们能看到映在我们眼中的斧刃。
风掀起了蕨类植物。阵阵的呼啸,如同
渔民赖以为生的大海,蕨类点头,‘是的,
那些树,必须得死’。鉴于高地上寒冷,
我们把拳头塞入外套,呼出的气息如
迷雾的羽毛,朗姆酒在我们之间传递。
酒劲一来,便豪气顿生,变成刽子手。
我举起斧子祈祷,让双手鼓满了干劲,
去害第一棵杉木。露水注入双眼,但
我又灌了一口白朗姆酒。我们这才继续。”
如果再多给点硬币,他便会在榄仁树下,
伴随海螺袅袅升起的呜咽,把一条裤腿
挽起,给他们晒他被生锈的铁锚扎破的
伤疤。伤疤皱巴巴的,跟海刺猬的头冠
差不多少。他没解释伤口是怎么痊愈的。
“要听的话”——他笑说——“一块钱哪够”。
自从高大的月桂倒下,他便把自个儿的
秘密,交给一道喋喋不休的瀑布,随之
飞流直下女巫山③;让地鸠求偶的鸣叫
传送给沉默的蓝山,七嘴八舌的山间
溪流,迸溅着,携带这音符汇入大海,
却注入平静的池塘,透明的鲦鱼倏然
而游,一只白鹭在芦荡中高视阔步,发出
生锈的嘎嘎声,一条腿抬起,在泥浆里
一啄一啄。寂静被一只蜻蜓锯成两半,
清澈的沙床上,鳗鱼蜿蜒签写它们
各自的名字,这时日出照亮河流的记忆,
巨蕨一浪一浪,朝着大海的呼啸点头。
尽管烟雾忘掉了它从中升腾的大地,
荨麻掩盖了月桂砍倒后残留的树坑,
一只鬣蜥却听到斧头的声音,每一轮
晶状体,都因它被遗忘的名字而模糊,
那时,这座拱背岛,还叫“伊奥那劳”,
即“发现鬣蜥的地方”。鬣蜥却不慌不忙,
只一年便撑起背藤,颈下垂肉扇形展开,
肘部弯曲好像叉着腰,随着岛屿,移动
它慎重的尾巴。它的眼睛似裂开的荚壳,
历经百年一瞬的停顿,最后成熟,直到
一个蜥类不理解,堪与树匹敌的新族类
直立,在阿鲁瓦克人④的腾腾烟雾中站起。
倒下的是它们的支柱,露出蓝天一角:
原来的多神殿,现在却住了个唯一神。
最早的神是一棵高米尔树⑤。沉闷的
发电机开始闷吼,鲨鱼张开两侧牙床,
木屑纷飞,如鲭鱼跃出水面,落到
颤抖的杂草中。他们抬起还在震荡的
灼热锯片,检查它刚才锯出的口子。
然后,刮去坏死的苔藓,把缠绕住
伤口、勾连大地不放的藤蔓,清除
干净,然后点了点头。发动机颤抖着
恢复工作,木屑飞溅的速度,因鲨齿
咬合更均匀,大大加快。他们捂着眼,
生怕被粉碎的巢打到。香蕉园上空,
岛屿耸起了它的双角⑥。日出的光线
顺着它的峡谷流淌,鲜血溅在杉木身上,
林子里,溢满了一片献祭的阳光。
一棵高米尔树嘎嘎裂开。支柱没了,
只剩一树叶子如大块油毡。渔民们
听到嘎嘎声往后跳开。桅杆缓缓
倾斜,倒入蕨类的沟里;脚下袭来
大地的震动,阵阵波动随之退散。
(摘自《奥麦罗斯》第一书第一章)
①菲洛可提提(Philoctete),加勒比海的渔民,与荷马史诗中的菲罗克忒忒斯(Philoctetes)有主题上和身世上的对应关系。
②肉月桂,原文Laurier-cannelle,由两个法语词汇组成,月桂肉桂,是圣卢西亚特有的树种。
③女巫山(LaSorcière),圣卢西亚岛靠近东北海岸的一座山。
④阿鲁瓦克人(Aruac),南美印第安人,是圣卢西亚最早的土著。
⑤高米尔树(gommier),一种桦木。
⑥这里指的是圣卢西亚西南海滨的大皮通山(GrosPiton)和小皮通山(PetitPiton),高耸如耸起的双角。这个角的意象或比喻,在后文多次出现。
二
阿喀琉仰望月桂树倒下空出的洞。
一朵堪比排浪的云朵,泡沫翻卷,
默默愈合了洞口。他看到那只雨燕,
远离家园的小可怜,穿过云浪,
迷路于蓝岭起伏的波谷。一条蒺蔓
缠住他的脚。他挣脱羁绊。周边,
别家的舟楫在锯子下成形。他用弯刀
划了一道雨燕十字,拇指触碰嘴唇,
这时,高地上充斥斧头的砍劈声音。
他举刀从那死去的神身上砍削枝干,
一节节劈断,同时却也没耽误祈祷:
“树啊!你成不了独木舟,一无所是!”
那些老树胡须披拂,忍受这场针对
部族的大屠杀,没发出它们作为一个
民族,曾使用过的语言的任何音节,
教给它们的小树苗的话语:从杉木
高耸的低语,到墨水树*的绿色元音。
轻木*钳紧嘴唇,对肉月桂保持沉默,
红皮的洋苏木忍受它的肉中之刺,
而树脂篝火用卷舌把叶子烤得焦*,
阿鲁瓦克方言,在那刺鼻的气味里
噼里啪啦烧成灰烬,它们的语言
消逝了。渔民们欢呼着好像野蛮人,
跳过刚砍下的树。神终于被砍倒了。
侏儒般矮小的他们,却砍下巨人的
皱皮躯干做成桨橹。他们辛勤劳作,
密密麻麻的,如一支火蚂蚁的*队。
不满于烟雾对森林的伤害,蚊子
纷纷射出吹箭,扎进阿喀琉的身体。
他用朗姆酒擦两膊,保证被他拍作
星号的蚊子,死了也是醉醺醺的。
它们扑击他的眼睛,绕着圈攻击,
逼得他闭眼,流泪不止。一大团
飞上高竹,如阿鲁瓦克箭手逃避
毛瑟枪响似的伐木开裂声,被火焰
之旗和劈枝斩叶的无情之斧压缩出
一条通道。人们用鲜麻绑住粗木,
然后蚂蚁般把木头拖至悬崖,推下,
碾过高高的荨麻。缠藤挂蔓的原木
积攒了一辈子,本是与生俱来的
对大海的饥渴。树干急欲成为独木舟,
犁入荆棘的巨浪,用圆石砸出洞来,
感受其体内的使用价值,而非死亡——
成为船壳,大海的房顶。然后在海滩上
被人们用锛子凿成中空,塞入煤炭。
一辆平板卡车运送其缠绳的躯干。
好些天,炭在凿孔里闷烧,蚀去
木心,灼宽后,始有棱条的船舷。
阿喀琉感到这中空,在凿击中吐息,
渴望大海,船首的尖喙分开水面,
冲向鸟群荫蔽、雾霭轻锁的小岛。
事情就这样成了。沙滩上,平底船
如猎犬蹲伏,嘴咬嫩枝。神父用钟形
法器给它们洒水,然后划雨燕十字。
*墨水树,又称洋苏木,原文是法语boiscampêche,可以提炼出黑色和紫色的染料。
*轻木(boisflot),亦即balsa,速生树种,可以长到30米高。
节选自长诗《奥麦罗斯》的第一章第二节,渔民阿喀琉砍下大树,凿成独木舟,即将出海。
第二章
二
天蒙蒙亮,七个海洋*起床煮咖啡。
太阳升起了,加热地平线的炉圈,
云团发酵如面包。他朝着发光的
铁玫瑰的热源,把平底锅推到
炉圈上,稳稳坐住。锅被所盛之水
带动,晃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。
茶壶喷气了。他摸索出一把锡椅,
靠平底锅坐下,听它冒泡。水可以
烧开,却不像水手长的哨子那样
提醒沸腾。他不是没听到那只狗
早晨的呜咽,尾巴在房板下砰砰地
打门,想让人放它进来,但他嫉妒
已深入大海几英里的平底船。这时,
他听到第一阵风洗刷榄仁木的器皿;
昨晚上,月似圆盘。他用耳朵观看。
太阳爬了上来,他随屋顶温暖而暖。
由于疾病摧毁了他的视力,当夕阳
最后一次握住大海的手,摇动——
一种向内的黑暗,在日月不可察的
交替之际加深——他通过第六感摸索
而行,好像月亮,没有时针和分针,
仿佛他要涮的盘子,擦得干干净净,
平底锅咕噜噜响着;失明不是末日。
不是棕榈表盘,缩小于正午的沙滩。
他能感觉得到阳光爬上他的手腕。
阳光如一只猫,沿着一条沙土街的
栅栏移动;他感到,它掰开院子里
面包树攥紧的拳头,划过短铁桥的
栏杆,如拨动竖琴,它摇曳不定的光
沿着河水潋滟;他看到教堂后边的
那方池塘,满月映在水中,宛如
生锈的搪瓷盆定住了,无法动弹。
平底锅下的火环,被他拧为日落。
狗挠着厨房的门,想让他给开门,
但他手指敲着餐桌,就是不给开。
两只黑鸟在他早饭时喳喳争吵。
除了一只手忙乎,他端坐如大理石,
眼似蛋清,掰着手指重新清点另一片
大海的过去,需多少次划桨才能计量。
啊,奥麦罗斯,请用螺号起航这一天,
就像您在我少年之时所做的,那时的我
还是个名词,被日出的上颚温柔呼出。
一只蜥蜴在防波堤上掷出它的问题,
扎入苏醒的海中,一网金色的苔藓
烘亮礁石,他们的远舟不得不避闪。
只有从您的身上,穿过了大海的羊皮
地图,经过多少世纪,我才得以听见
涌浪的阵阵轰鸣,如同灯塔下的羊群
蹒跚移动,而独眼巨人,被阳光
阖上瞎眼*。独木舟仿佛是希腊战舰,
从其上缓缓锯过的,是*舰鸟的镰。
在您眼中,灰榄仁种子猜到了树的
形状,葡萄叶了生锈,如锯齿参差的
海岛,瞎眼的灯塔,感到海岬逼近,
如巨人一样急停,手里握了一朵
大理石的云,掷入粼粼的星海飞溅;
一个黝黑的渔民胡子拉碴,双颊
如晒干的海刺猬,升起面粉袋船帆
在竹桅上吹拂,眺望我们这部史诗的
海平线的开篇;光,在海浪上拉网,
独木舟,载着乌檀黑的船长出发,
我终于能够回望那些浅露的岩石,
因为您的光芒,惊动了我们的码头,
绞盘冰冷,拴着懒散地摇晃的帆船。
风把海港之书一直回翻至“奥麦罗斯”
这嗡鸣于一个女人的喉咙花瓶的音节。
*七个海洋(sevenseas)是一个盲人,被作者塑造成某种智者的形象,和奥麦罗斯,亦即荷马,有主题上的对应关系。
*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里,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把奥德修斯和同伴囚禁在洞里,被奥德修斯设计刺瞎了独眼。失去独眼的波吕斐摩斯赶羊出洞,手摸羊背一一检查,却没想到奥德修斯躲在羊肚子下逃走了。
节选是长诗《奥麦罗斯》的第二章第二节,盲人七个海洋清晨在厨房里煮咖啡,他虽失明,仍能通过耳朵用听觉感知身边事物。诗人呼唤奥麦罗斯(荷马的希腊语名字),作为史诗的开篇。
诗集《奥麦罗斯》[圣卢西亚]德里克·沃尔科特杨铁*译广西人民出版社年10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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