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水坡社员全都认为,石运霞是个不正经的女人,她的未婚夫在部队当兵吃粮,她却与小知青姜永新纠缠不清。
说姜永新是小知青,是因为他刚来望水坡的时候只有十六岁,又因为长得瘦,与他那一米八五的个儿一点儿也不相配。其实姜永新下乡的时间也不短,长到现在也成人了。他比石运霞小一岁。石运霞高中毕业后回到望水坡,能说一口标准的城里话,说得姜永新见到石运霞的第一面时,还以为她也是个知青。后来听说石运霞为自己的婚事上吊自杀过,姜永新才知道她是支书石毅山的女儿。
姜永新和石运霞的感情产生于一次意外。这意外发生于姜永新下乡第二年的那个冬上。姜永新是城里娃,对于望水坡穷山恶水的生活始终无法适应。望水坡在坡塬,塬下就是莲花河。虽然河水清澈,涓涓长流,可是刀耕火种的望水坡连通电的事都指望不上,如何不眼巴巴地看着水打门前过?望水坡的社员只能沿袭祖祖辈辈的吃水方式,从沟梁下面担水吃。社员们挑一担水不仅要走一里多的山路,还要爬一段百米陡坡。
望水坡大队的知青们是按人头排班担水的,有三个男知青,两个女知青。组长大强就为大家伙排了一下班,每人一周不上工,可以在家担水、做饭、洗衣裳。洗衣裳的活被两个女知青包了。可是担水做饭,男生得自己来。姜永新个子高,担水上坡时走路的平衡度无法掌握,每次担水都是摇摇晃晃,如上刀山。那天天下大雪,姜永新担着八十斤重的两桶水,踩着打滑的山路,像老太婆挪步一样,一点儿一点儿往坡上走。然而,他只上了一半坡,脚下一打滑,就连人带桶地滚了下去。
坡下是通村公路,当时石运霞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打此经过,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,下车后发现是队上的知青姜永新。石运霞将昏迷中的姜永新送进了公社卫生院。经诊断,姜永新被摔成了脑震荡,在卫生院里住了一个礼拜方才缓过神。此后,为知青窑担水的活变成了三班,大强和马家生各一班,还有一班是女知青*英和冷月合伙去担水。
而姜永新的活派到了种菜上,每天从翻地种菜到浇水施肥,全都包给了他一个人。这样的交换老知青们当然愿意了,因为担水每天就一趟。女知青们担水的时候,还可以顺便洗衣裳。姜永新就不同了,只要下工回来,他就得担着空水桶,把涝池里的水一担一担地往菜地里面浇,浇得他晚上躺在炕上,不是腰酸就是肩膀疼。
石运霞可怜姜永新,认为那些老知青故意欺负他,所以只要他去涝池担水,石运霞总会去帮忙。石运霞是农村女孩,担起水来,身体强壮的大强也不如她。仅一会儿工夫,菜地已经被润了个遍儿。
大山里面出美人。石运霞的美是*英和冷月加在一起也顶不起来的,那柳眉凤眼、秀鼻小嘴,再加上那超过了一米七的个儿,还不成了活生生的“赵飞燕”?赵飞燕的比喻还是从马家生的嘴里说出来的,因为他在石运霞不经意的时候比过个儿,竟然比他高出两指头,比得马家生直眼馋。不过眼馋归眼馋,马家生可不敢泡石运霞,因为石运霞是支书的女儿,支书掌控着他们知青的去留大权,他可不想支书石毅山因为宝贝女儿的事情卡他永远离不开望水坡。
大强和*英来望水坡的时间最长。也不09
知道从哪一天开始,两个人开始谈恋爱。刚开始偷偷摸摸,到后来明目张胆地借起窑洞来。只要大强和*英在窑洞里做爱,马家生和姜永新就得到窑洞外面呆着。这时候,马家生总是会跑到女生窑洞缠冷月。夏天,姜永新觉察不出孤独,他有菜地陪伴。冬天就不同了,姜永新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感到冷,只能离开知青窑,四处乱转。有一次转着转着,碰上了石运霞。
石运霞对知青窑的事很了解,轻声问:
“窑被占了?”
姜永新不吭声。
石运霞说:“那你到我家吧。”
那天晚上,石运霞把姜永新带到家里,给他调了一碗擀面皮,放了好多油辣子,吃得姜永新的嘴都被辣麻了,可他却咧着嘴笑着说:“霞姐,你做的面皮可真香。”
支书认为姜永新年纪小,也知道他遭老知青们欺负,所以并未反对女儿和他来往。谁知道两个人接触多了,一来二去竟产生了感情。
村街前的广场上最为热闹。茶余饭后,男男女女的社员聚集在这里,仨儿一堆,五个一伙,纳着鞋底,打着纸牌,东家长,西家短。或许是经常看到石运霞和姜永新在一起,社员们的话题逐渐被吸引到了他们身上,好像说石运霞看不上她的那个小个子未婚夫,勾搭了长得像穿天杨的小知青姜永新。
渐渐地,闲言碎语多多少少钻进了支书老伴的耳朵里。支书老伴给支书一学,支书火了,骂了一句“他娘屁,净能造出这种谣!”晚上便教训起女儿来。偏偏石运霞脾气倔,也骂了一句“臭婆娘,无中生有瞎造谣!”争辩说她只是帮那个叫姜永新的小知青。姜永新活得很苦,没有她帮助,姜永新会死的。
支书石毅山吼道:“姜永新死不死,关你屁事哩。”
石运霞反击说:“当然关我事咧,既然我救了他的命,就不会再让他死第二回。”
父女俩闹僵了。闹得石运霞故意和石毅山作起对来,没事的时候就往知青窑里钻,钻得石毅山实在撑不住了,就到窑里来找姜永新,阴着脸说:“娃儿,你是不是常和我家霞在一起哩?”
姜永新不知所以然,被动地点点头。
石毅山又说:“你是不是喜欢我家霞哩?”姜永新愣了一下神,又是被动地点点头。老汉挑衅似的说:“那你是不是想在望水坡扎根哩?”
姜永新感到事情不妙,不知所措地看着他。石毅山警告道:“我家霞可是有婆家的人,你再这样和她纠缠不清,小心我让你永远走不出望水坡。”
石毅山的警告吓住了姜永新,他不敢再找石运霞。可是石运霞来找他,他告饶说:“咱俩还是别来往了,你爹都警告我了,咱俩再在一起,他就让我永远呆在望水坡。”
石运霞恨恨地瞪了姜永新一眼,转身跑了。
石运霞的生气离开,让姜永新犯了心病。他害怕石运霞从此不再搭理他,又害怕支书将他永远关在望水坡,辗转反侧了一整夜,他也没有理出头绪来。
正在姜永新内心充满矛盾的时候,石运霞又出现在他面前。她要到玉米地里拉玉米秆,想让他搭把手。姜永新犹豫了一下,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了石运霞的小四轮拖拉机。他听到婆娘们骂道:“这两个不要脸的……”。
姜永新根本不将石毅山的警告当回事,只要石运霞出车,他总是像个小跟班,屁颠屁颠地坐到石运霞的拖拉机上。这样的公然挑衅激恼了石毅山。
等到姜永新再一次回到知青窑时,天已经黑了。黑乎乎的窑洞里点着昏*的煤油灯,灯光下,是石毅山阴森的脸。
石毅山磕磕烟袋锅,说:“娃儿,你回来了。”
姜永新像犯错的小孩子,规规矩矩地来到石毅山面前。
石毅山说:“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了?”姜永新还是不语。
石毅山说:“你这样勾引我家霞,为啥咧?”
姜永新说:“这不是勾引。我爱石运霞。”石毅山发火道:“爱个屁!难道你不知道,我家霞是*妻哩?”
姜永新说:“我知道!”
“知道还和她来往?你知道不,勾搭*妻是要坐牢的。”
姜永新反驳道:“我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,坐哪门子的牢?”
“勾搭她就是对不起她!”石毅山气得手直抖,说“,我看你是要在望水坡待一辈子了。”姜永新也来了气,激动地说:“呆就呆,守着我的霞姐,我一辈子不离开望水坡。”
“守个屁,我明天就把我家霞嫁了,让你找不到人。”石毅山撅折手里的烟袋锅,气哼哼地走了。
窑洞里安静下来,大强和马家生全都埋怨姜永新,说他太冲动了,在望水坡待一辈子的话还敢说出口,难道就不为将来考虑考虑?男知青们的埋怨让姜永新伤透了心,抱着被子放声大哭。
大强和马家生全都看出姜永新后悔了。然而后悔的事情还在后面。第二天上工,大队部的黑板上就写出了通知,让姜永新到莲花滩水库工地报到,参加石堰公社的水库施工大会战。
参加水库工地建设的社员共计五十人,知青只有姜永新。
漫天大雪中,姜永新跟随望水坡的民工队伍去水库工地。他背的行李卷不像社员们的那么大,被褥很单薄。社员们七嘴八舌,没有不说姜永新二球的。因为姜永新一个是勾搭支书的女儿,二个是不会保护自己。还说工地上睡的工棚是用麦草搭建的草窝棚不挡风,早上起来,嘴角鼻孔全是哈气结成的冰碴。
姜永新心里很不是滋味,逐渐放慢了脚步,渐渐地把自己甩离了民工队伍。这时候的姜永新坐到了雪地上,仰望飘扬的雪花,歇斯底里地大喊。他不明白,他连石运霞的手都没有摸过一下,为啥会招来灭顶之灾?难道救命之恩,他不该有所表示?难道他与心目中的女神接触得多了一些,就是犯罪吗?
姜永新颓唐地哭了,哭得哇哇的。哭声引来了拖拉机的声响,梨花般的雪花里出现了石运霞的身影。她站在两米外的地方,看着姜永新哭。
姜永新不哭了,失神地看着石运霞。看得她哭了,扑过来大胆地抱住了姜永新,哽咽道:“小新,我对不起你。”
仅此一句,姜永新的心软了,对石运霞莫名的怨恨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除母亲之外,姜永新第一次被女人抱,抱得他内心如打翻的五味瓶,说:“霞姐,别,你这样,咱俩更说不清了。”石运霞哭着说:“有啥说不清的?我过去只是想帮你,既然村子里都说我不正经,我的想法改变了。我要和你好,我一定要和你好。”
“好”的字眼镇住了姜永新。他深知“好”的含义,那是意味着石运霞要与他睡觉,那就是实实在在地勾搭“*妻”。他不想这样,因为他对石运霞的爱是纯洁的。
“霞姐,你别胡思乱想了,咱俩是不能好的。”姜永新挣脱石运霞的怀抱,讷讷地说。“因为我是*妻?”石运霞抹了一把泪,难过地说,“放心,我会解决这个难题的。”
石运霞从姜永新的身上卸下行李卷,扔到了拖拉机的车厢里。车厢里放了一个很大的行李。
姜永新纳闷地问:“支书也让你去工地?”石运霞更正道:“不是他让我去,是我自己要去。”
姜永新制止她说:“这咋能成,工地上很苦的。再说,支书也不会答应的。”
“我爹管不住我,他欠我的。”石运霞上了拖拉机的驾驶座。
姜永新也只好跳上拖拉机车厢,不解地问:“你爹欠你啥?”
“当初媒婆说媒,我死活不同意,可我爹背着我把婚事应下了。为这事,我还上过一次吊。从那以后,我爹就怕我了。”石运霞开着拖拉机,说出来的话冷冰冰的。
姜永新没有再问下去,他不知道,石运霞为啥会那样反感她的婚事?他只是听说,石运霞的未婚夫是部队上的副连长。对于农村女孩来说,这是多么诱人的婚姻。结婚后,石运霞就有资格随*了。
石堰公社的水库工地在莲花滩大队。石运霞将拖拉机开到望水坡工棚区,将姜永新的行李卷拎进了居住工棚。
姜永新跟随石运霞走进工棚,环视工棚的环境。
工棚很大,木椽子搭架,麦草糊泥作墙,看上去并不像望水坡社员说的那样四处漏风,相反还有一种人体臭气的暖和。工棚的两侧是两条麦草铺垫的通铺,靠近背风的位置有一空铺位,那是留给姜永新的。
工棚里的社员正抽烟打牌谝闲传(方言),谝的话题正好让石运霞和姜永新听见,说的是支书养了石运霞这个不要脸的婕姐(方言),也是支书在望水坡自私自利、一手遮天的造化。“造化”的名词戛然而止在石运霞阴森的脸上,一时间静得都能听见大家伙的呼吸声。社员们惊愕地看着石运霞。
石运霞谁都不看,她展开自己带来的行李卷,将一条狗皮褥子铺到了姜永新的铺位上,又将一条麻花大被撂在姜永新的铺上,这才夹着剩余的被褥走出工棚。
姜永新跟出工棚,说:“霞姐,你回去吗?”石运霞答非所问地说:“工棚冷,睡觉的时候裹严点儿,别冻感冒了。”说完转身走了。
石运霞没有离开莲花滩,她把小四轮拖拉机开进了公社大院,径直走进书记办公室。
办公室里陈设简单,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正在伏案看图纸。他就是石堰公社*委书记张建宇。
石运霞叫了一声“叔!”,来到张建宇面前。张建宇笑道:“哟,是运霞呀!刚才你爹还打来电话,问你到工地了没有。”
石运霞说:“我正是为这事来的。我要到工地上班,我把拖拉机都开过来了。”
张建宇给石运霞沏了一杯茶,说:“你爹打电话说到这事了,他让我拒绝你来水库工地。”
石运霞愤愤地说:“我一猜我爹就会和你说这话。他太自私了,明明知道水库工地需要拖拉机手,可他宁可让我在生产队里无所事事,也要阻止我来工地。叔,你知道我们队的社员咋议论他来着?说他自私自利。我来工地上班,也是为他挽回点儿影响。”
张建宇点头说:“你真是有理想、有抱负的年轻人,说话做事果然和你爹不一样。好,叔答应你的要求。走,叔给你找宿舍去。”
张建宇将石运霞带到了莲花滩大队的知青楼。莲花滩大队的知青由于各有来头,县里拨专款让张建宇盖了一幢青砖小楼,每人一间宿舍。后来,石堰公社大搞水利建设,又来了许多有来历的知青。公社将他们安插到了莲花滩大队知青楼的每一个知青宿舍,只有徐春妮的宿舍还没有安插人。
徐春妮是个漂亮的姑娘,瓜子脸、大眼睛、白皮肤,身高不到一米六,与身材高大的石运霞相比,可真成了实打实的小女人了。
在石运霞看来,小女人是有来头的。因为张建宇对徐春妮很客气,一进门便说:“小徐啊,我给你带个伴儿,你愿意吗?”
公社书记发话,小女人还能不愿意?徐春妮当下露出笑脸,娇嗔地说:“看张书记说哪儿去了,这次来了这么多姐妹,唯独我的房间没插人。我正寻思着,是不是找个姐妹到我房间来,和我作伴说说话,可巧书记就亲自把人领来了。”
张建宇笑了,一摆手说:“既然这么说,人我就交给你了。”
张建宇走后,徐春妮为石运霞拾掇上铺。她把石运霞当成了知青,问她在哪个大队下乡,家在县上还是市里。石运霞莞尔一笑,说:“我不是知青,我家在望水坡。”
徐春妮很是惊愕,她不理解一个农村女孩怎么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?怎么能让公社书记亲自跑来安排住宿?
正在这时,一个身穿蓝色棉猴的小伙子闯了进来。
徐春妮惊叫道:“你咋来了?”小伙子说:“我想你,就来了。”
徐春妮跳下架子床,光着脚跑到小伙子跟前,拍打着棉猴上的雪花,嗔怪说:“没羞,才走几天呀,就想了。”
“走一天都想。”小伙子说着,在徐春妮的脸上吻了一下,吻得徐春妮说了一声“去!”又回了小伙子一个吻。
石运霞看出来了,小伙子是徐春妮的男朋友。她对男女知青的生活不敢苟同,更不想做“电灯泡”,便莞尔一笑,说:“我先出去一下。”石运霞信步走出知青楼,回想着徐春妮和男朋友的亲吻,不由地羡慕起来。她想自己和姜永新能否像他们那样亲吻。她的脸红了,红得像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人的事。
石运霞走进望水坡工棚区,工棚区正在开晚饭。姜永新吃不惯酸掉大牙的酸汤哨子面,石运霞就一把夺过他的饭碗,跑进灶房里,将碗里的油汤倒进汤锅,调盐调醋调辣子油,又抢过灶夫的铁勺子,将一勺子的哨子肉舀进了碗里,舀得灶夫喊起来:“娃,你不能挖这么多肉。这些肉至少够十个人吃哩。”
石运霞说:“活该,谁让你懒,不给姜永新另调汤。告诉你,今后你再让他吃这种酸汤,我就把你的哨子肉全都给他挖了。”
雪停了,夜幕的降临带来了满世界的风,两人的爱被风的冷冻凝固,能够涌动的只是相互间感受着对方的伤感和压抑。压抑中,两人走到了知青楼。
石运霞说了一声:“到了。”姜永新说了一声:“我走了。”
看着姜永新离去的背影,石运霞哭着埋怨道:“你不爱我!”
姜永新站住了,说:“我爱你!”
石运霞说:“你爱我为啥不亲我!”
姜永新讷讷地说:“我不敢!”
“你敢啥?”石运霞心里有些恨,“你不是知青,知青不是你这样的。”
姜永新情窦未开的时候就来到大山了。他没有见过城里人亲嘴,所以他不明白,知青应该是啥样的?他想过大强和*英,可他们的爱不适合他和石运霞,因为石运霞是*妻。他稍有差池,恐怕受害的不只是他自己,石运霞这辈子就真的毁在他的手上了。他是男生,必须对女生负责。
石运霞等姜永新亲她,姜永新却站在两米远的地方看着她,看得她彻底失望了。她咬了一下牙根,跑进了知青楼。然而她却进不了徐春妮的宿舍,门被反锁了。
等了好久,门才被打开。石运霞进屋后吓了一跳,徐春妮的男朋友睡眼惺忪,穿鞋系衣扣,看见石运霞,脸一红,说:“不好意思,让你久等了。”
小伙子带上房门,离开宿舍方便去了。煤油灯下,徐春妮坐在被窝里穿衣裳。石运霞厌恶地看了她一眼。
徐春妮走下床来,拢着乌发,说:“我知道,你是为一个男知青来水库工地的。”
石运霞惊愕了,讷讷地说:“你咋知道的?”
徐春妮说:“我当然知道了,望水坡和莲花滩是邻居啊。只要把人对上号,就一切都明白了。”
石运霞心想,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知青们盖上被子“乱搞”没人说,她和姜永新只是正常交往,却被炒得沸沸扬扬,这该到哪儿说理去。石运霞看了徐春妮一眼,悲哀地叹了一口气。
徐春妮来到石运霞面前,握住她的手说:“别愁了,你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,一定会得好报的。”
石运霞不想听徐春妮的废话,她累了一天,急于想睡觉。可是徐春妮的男朋友方便回来,让她犯起了愁。徐春妮介绍说,她的男朋友叫方超,在华山机器厂工作。石运霞听说过华山机器厂,知道那是县里面最大的*工企业。
徐春妮解释说,华山机器厂每周大礼拜的时候,方超都要上山来会她,在她宿舍住一晚上,第二天一早再下山。可这一次徐春妮的宿舍住人了,方超的住宿就成了问题。徐春妮想让石运霞给方超找个住的地方。
石运霞真的不想管这对陌生男女的破烂事,可是她不管,方超必然要留宿徐春妮的宿舍,一旦一男两女的烂话传到望水坡人的耳中,还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来。万般无奈,石运霞只好答应给方超找住的地方。
出门的时候,徐春妮又给石运霞出了一个难题,她把她床上的被褥卷起来,全都拎了出来。
石运霞问:“你把铺盖抱走,你睡哪儿啊?”
徐春妮笑了笑,贴着石运霞的耳根悄声说:“没事,我在火炉跟前打个盹就是了。”
看得出来,徐春妮爱方超已经爱得发了疯。石运霞想,她也能像徐春妮爱方超那样爱姜永新吗?那她该如何解决与未婚夫孙良栋的关系问题?很明显,孙良栋对她并不放心,探家时说过,他做梦都在盼结婚,结婚那天晚上,他就可以得到石运霞的第一次。石运霞骂他是流氓。他说这咋能是流氓?男人结婚,不就是想得到老婆的第一次?孙良栋还不止一次警告她说:“你是我的未婚妻,是*妻,谁敢碰你一根汗毛,就是破坏*婚,就得坐牢,这是*人的特权!”孙良栋的话吓住了石运霞。就是为了这句话,石运霞与姜永新的爱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,生怕触犯了破坏*婚这条导火索。
石运霞把徐春妮和方超带到望水坡的居住工棚。社员们从梦中醒来,惊愕地看着石运霞带进来的两个陌生人。然而他们更加惊愕的是,陌生的男娃没有钻姜永新的被窝,陌生的女娃却在姜永新的铺位旁边又铺了一床被子。这难道就是城里娃与农村娃的本质区别?如果换成了姜永新,他能钻其他男娃的被窝吗?
回知青楼的路上,石运霞满心的不愉快,她打算再找张书记,为她调换一个女生宿舍。
徐春妮好像看出了石运霞的不愉快,温柔地解释道:“我知道我做得有些过分,可我也是没办法,方超他爸是市委组织部长。他家生活条件优越,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和其他人睡过一个被窝。”
石运霞心里说:睁着眼睛说瞎话,他不和其他人睡一个被窝,你们咋乱搞?
这一夜,徐春妮真的不打算再睡了,她给铁炉子架了两块蜂窝煤,坐在铁炉旁打盹。石运霞心软了,把自己的被子抱到了下铺,然后来到铁炉跟前,捅醒打盹的徐春妮,说:“别在这儿打盹了,咱俩挤一个被窝。”
徐春妮说:“你不生我气了?”
石运霞笑道:“你这么爱他,我还有啥气可生的。”
徐春妮挤到了被窝里,想抱男人似的抱住了石运霞,抱得她浑身不自在。
石运霞问:“你是不是和他这样睡惯了?”徐春妮笑道:“是的,我离不开那种事。”石运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失口喊出了“啊”字。
“本来嘛,这是人的本能需求啊。”徐春妮贴近石运霞的脸,悄声说,“他要是一个月不来莲花滩,我会睡不着觉,吃不好饭。”
石运霞愤愤地骂了一句:“女流氓!”就推开了徐春妮。
徐春妮纠正说:“我不是女流氓。女流氓是乱搞,可我不是,我与方超是两家订下的亲事。”
说到亲事,石运霞不语了。她想到了孙良栋,她不爱孙良栋。高中毕业后,媒婆领来了已经是排长的孙良栋,个儿比她矮半头不说,脱了*帽,孙良栋竟然谢了顶。媒婆说孙良栋比石运霞大五岁,可她觉得不像,哪有二十四岁的男人谢顶的?石运霞不同意这桩婚姻,石毅山却看上了孙良栋是部队上的人,强行应下了这门亲事,应得她当天晚上就上了吊。
徐春妮看出了石运霞对于姜永新的爱,她又抱住石运霞,说:“运霞,你的那位我看到了,长得比我家方超好看。”
石运霞自豪地说:“当然了,你还没有看见他的个子哪,高得能吓死你。”
“是吗?看来你们真是天生一对。”徐春妮流露出羡慕的表情,“你们那个了没有?”
石运霞脸一红,说:“你胡说啥呀,我们连手都没有碰过。”
“哪能呢?真不知道,你们是咋熬过来的。”徐春妮像个教唆犯,看着石运霞的脸说,“听我说,你们大胆一些,迈出这一步,你就知道啥叫人妻了。告诉你,为人妻是很幸福的事情。”
石运霞满脸通红,捂着耳朵,说:“徐春妮,你再胡说八道,我就不和你睡了。”
徐春妮开玩笑地说:“你不和我睡不要紧,可你必须和他睡。”
白天说好了的,徐春妮晚上会把宿舍留给石运霞和姜永新。石运霞没想与姜永新做爱,她不敢,她怕姜永新坐牢。她买了好几瓶水果罐头,想背着社员给姜永新增加营养,与姜永新拥抱接吻。可是姜永新每每失约,气得石运霞的心很痛。
正当石运霞悲伤失落的时候,上天竟然为她和姜永新制造了一次相爱的机会。有一天,工地指挥部派石运霞到市里出差,把供销社调拨的劳保用品拉回来。石运霞提出为安全起见,要望水坡的知青姜永新与她同行。指挥部领导考虑再三后同意了。石运霞满眼含泪,激动地说了好几声谢谢。因为石运霞叫姜永新与她出差,其目的不仅仅是拥抱接吻。石运霞最大的心愿是想让体力不支的姜永新歇一歇。她感到姜永新再这样无休无止地干下去,会累死在工地上。
下山的路上,姜永新一言不发。他紧闭双眼,蜷缩在车厢的棉被里。
石运霞怕姜永新睡着后感冒,找话提醒说:“小新,你看这山,多美啊!”
姜永新睁开双眼,看着白雪皑皑的山。石运霞说:“难怪徐春妮说,她男朋友总说咱山里的景色美,我平日里都没有注意到哩。”
姜永新说了一声:“是。”
石运霞又说:“徐春妮说,她男朋友每个礼拜都要上一次山,他们每个礼拜都要那个。”
姜永新不语,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石运霞的话题。
“小新,要是咱们那个的话,你会不会像徐春妮的男朋友那样离不开我?”石运霞说到了爱的根源。
姜永新说:“我不想那个,我只想守着你。”
“为啥?”
“你是*妻。”“你怕坐牢?”
“不怕,可我不能害你。”
石运霞一失神,拖拉机向山崖穿去。姜永新一咬牙,闭上了双眼。
石运霞吓了一跳,连忙打方向盘。拖拉机险些坠崖。拖拉机停了,石运霞哭了。她回头问:“你怕吗?”
姜永新说:“不怕。要是我,会让拖拉机掉下去的。”
石运霞跳进车厢,抱住姜永新放声大哭。哭声中,天空中落下棉花团般的雪花。须臾间的工夫,将车厢里两个相爱的人凝固成了冰块。
石运霞开着拖拉机回石堰公社。驶离市区时,雪越下越大。到了大山脚下的时候,漫天的大雪将大山覆盖,已经分不出哪儿是路,哪儿是沟了。
看来上山已是妄想,唯一的办法就是留下。石运霞不想征求姜永新的意见,姜永新满脑子的想法都是避着她。哪怕车坠悬崖,他都不想再为她制造不良的名声。
石运霞将拖拉机开进了一家旅社,两人各住一间房。谁也没有吃饭,都是在旅社附近买了两张烧饼充饥。第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。
第二天中午,姜永新来约石运霞吃饭。吃饭的时候,姜永新一言不发。石运霞看着他那冷冰冰的样子,饭没吃完就气哼哼地回房了。她以为姜永新会来找她,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姜永新给她端来了稀饭、馍馍加咸菜。石运霞哭了,冲着姜永新喊道:“你啥意思?你想和我断吗?”
姜永新抱住了石运霞,抱得石运霞直捶姜永新的背。他突然推开石运霞,语气坚定地说:“是的,我想和你断!”
石运霞哭道:“你想离开望水坡?”
姜永新说:“是的,我想离开望水坡。”石运霞歇斯底里地喊着:“你休想!你得罪了我爹,一辈子在望水坡呆着好了!”
姜永新说:“是的,我活是望水坡的人,死是望水坡的*。”
石运霞听出了不祥,她害怕地抓住姜永新的手,说:“小新,你可别瞎想,我会说服我爹,让你离开望水坡。”
姜永新笑了,安慰石运霞道:“没啥,我不会寻短见,我要看着你出嫁,看着你离开望水坡。”
石运霞彻底看清了姜永新的心。能有这样一心爱着她的恋人,她还在乎什么?她要把身子给他。姜永新坐牢之时,就是她自杀之日。她一生一世都是姜永新的恋人。
石运霞激动着在客房里徘徊。犹豫再三,她来到姜永新的门前,没有想到虚掩的房门竟然开了,姜永新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。
石运霞脸一红,正要离开,却被姜永新一把抱住了。他锁上房门,将石运霞抱到了床上。
石运霞的大脑麻木了。麻木的状态下,他们赤身裸体地钻进了被窝,赤身裸体地喘着粗气。然而,就在姜永新即将进入的一刹那,石运霞幡然醒悟:这样做不叫爱,而是在害姜永新,害得姜永新万劫不复。
石运霞搧了姜永新一记耳光,说:“你想坐牢呀!”
姜永新傻了。
石运霞慌忙穿上衣服,跑了出去。
回水库工地的路上,两个人谁也不说一句话。
小四轮拖拉机终于开回了水库工地,然而等待石运霞的却是更糟糕的事。石毅山在他们卸劳保用品的时候,出现在石运霞面前。他怒气冲冲,上来就给石运霞一记耳光。
石运霞被打蒙了,发傻般地看着自己的父亲。
石毅山手指着姜永新,质问道:“说,这两天你是不是和他*混了?”
石运霞感到很失落,气愤地说:“*混?这是你说的话?你是我爹吗?”
石毅山说:“我要不是你爹,管着你,你和这个小野汉早就把娃给我董(方言)出来了。”
石家父女的争执引来了公社书记张建宇。他问道:“什么大不了的事,至于打娃吗?”
石毅山说:“我再不打她,她就上天了。”石运霞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:“叔,我告我爹,败坏我名声。他说我和姜永新*混,董(方言)出娃了。医院做处女检查,检查出我是*花大姑娘的话,我就死在他面前。”
石毅山被镇住了,失态地坐到了地上。张建宇连忙打圆场,说:“娃,告啥告,你爹是心疼你。打你头天出去,他就来公社了。他是担心你,说话急了点儿。这样好了,水库的活你就不用干了,跟你爹回去吧。”
石运霞的双眼充满了怒火,她摘下手套,扔到了雪地上,冲着姜永新喊:“走,医院做体检!等报告出来,我把这大姑娘身子送给你!”
姜永新吓坏了,转身就跑。
石运霞气极了,骂道:“姜永新,你是个王八蛋!”她万万没有想到,姜永新已经懦弱到如此地步。她该怎么办?
石毅山明白了,他女儿与姜永新清清白白,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。他从地上爬起来,满脸赔笑道:“娃,这不是你呆的地方,别把身子挣坏了,跟爹回家吧。”
石运霞毫不理会父亲的服软。她来到宿舍,把自己的随身物品装进提包,气哼哼地走了。她的父亲就像一个跟屁虫跟在她后面。然而,石运霞并没有回望水坡,她乘火车来到了未婚夫孙良栋的部队。她想向孙良栋挑明事实:她早就爱上了一个知青,希望孙良栋放手,不要再用*妻的话语来要挟她,她不愿意当*妻。
石运霞到部队探亲,不但出乎孙良栋的意料,就是整个连队也为之哗然。一时间,从连长到战士,几乎全都围着石运霞转。
虽然受到部队隆重的接待,可是石运霞很快发现,部队的气氛有些紧张,所有的干部战士全都是*容齐整,枪不离身。石运霞问孙良栋,这是怎么一回事?孙良栋说:“现在是一级战斗准备。原本不让家属探亲的,不过你例外,首长特准了。”
一级战备期间也有*容不整的,那就是连长和副指导员。因为他们看见石运霞,就会将头顶上的*帽摘下来,好像故意让石运霞看他们的脑袋。石运霞发现他们的头全都和孙良栋一样—秃顶。而且他们的年龄,好像和孙良栋差不多大。
丑夫找妻不容易,即使是一级战备,首长还是给孙良栋批了一天假,让他陪未婚妻转一转,欣赏一下南方小县城的风光。石运霞对小县城不感兴趣,她只想向孙良栋捅破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。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,改口的原因是她不明白连长、副指导员为什么和孙良栋一样秃顶?孙良栋犹豫了一下,说:“是核污染造成的。”
石运霞吓了一跳,忙问:“啥污染?这是咋回事?”
孙良栋笑了笑,说:“唐山大地震,科学院的一家核材料仓库倒塌。我们连奉命抢救核材料,当时防化服很少,连长就把有限的防化服分发给了战士。我们干部没有防辐保护,就参加了抢险。核材料保住了,可我们干部,全都变成了这样。”
石运霞万万没有想到,孙良栋是个大英雄。面对英雄,石运霞还能忍心说出她心中的秘密?她突然感到她犯了一个大错误,因为与那个小知青相比,孙良栋可爱得多。他不懦弱,他为抢救国家财产而置生命于不顾。这样的感性认知改变了石运霞原来的想法。她认为她不能抛弃孙良栋。虽然不爱孙良栋,可她敬重大英雄,愿意守着孙良栋。
“这话你为啥不早点儿告诉我?”激动中的石运霞哭了,她后悔在旅社的那个夜晚与姜永新差点儿做了龌龊之事。
孙良栋说:“原本打算告诉你的,可是看你寻死觅活的样子,也就算了。现在要打仗了,就更不能告诉你了。”
石运霞吃惊地问:“打啥仗?”
“这是*事秘密,不能说。”孙良栋讷讷地说,“总之,打仗就会死人,万一……我真的不想让你守寡。”
“你这个大坏蛋,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!”石运霞捶了孙良栋一拳,禁不住哭出声来,“你给我找个地方,咱们圆房!”
“别,医生说,辐射病会影响后代的。”孙良栋制止她说。
“我不管,我要和你圆房!”石运霞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在石运霞不容置疑的决定中,孙良栋和石运霞进了一家宾馆,做下了夫妻之事。
石运霞的离开被修水库的社员们炒得沸沸扬扬,说什么的都有。
工地上的传言让徐春妮非常担心,她清楚石运霞为什么要和姜永新出公差。石运霞究竟去了哪里,无人知晓。她害怕石运霞寻短见,她想找姜永新弄个明白。姜永新却说,那天他和石运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,气得徐春妮发火说:“你不是知青,你就是一个傻兮兮的山里娃,根本不懂女孩子的心。”
姜永新辩解说:“有啥懂不懂得,我不能害石运霞,她是*妻。”
徐春妮说:“石运霞结婚了?没结婚,她就不是*妻,就有选择恋爱的自由。可你,亏石运霞那么爱你,你却辜负了她的心。石运霞要是寻了短见,责任全怪你!”
徐春妮撂下的这句话很重,搅得姜永新一夜没有睡着觉。他要寻找石运霞。姜永新回望水坡找了一趟支书。支书一点儿也不着急,反而一反常态地拍拍他的肩头,说:“娃,你是一个好娃哩。没说的,招工马上开始了,叔把指标留给你。你把霞给忘了吧,她去部队办结婚手续去了。”
姜永新这才明白,石运霞已经把他抛弃了。抛弃的原因就是他懦弱,抛弃的代价就是他离开望水坡。姜永新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悲还是喜,他的泪水像断了线的风筝,在刺骨的寒风中化成了一粒粒冰碴,刺激着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……
一通炮响声过去后,工地上方圆二三十米的地方落下暴雨般的碎石,荡起雾蒙蒙的尘土。不等尘土消散,生命力顽强的社员冲进了山根下的工地,一个个遇到尺长见方的大石头,搬起来就向身边的拖拉机上扔。也难怪,在石堰公社,缺电缺水缺粮食,唯一不缺的就是这种灰乎乎的大石头。姜永新曾经产生过致富的梦想,把几块看上去含有金属的灰石头带给了市供电局工作的大哥。大哥跑了一趟省城的矿产研究所,找几个专家鉴定了一番,结果石头里除了含有少量的硅酸盐,什么金属也没有。
这一次炸山炮药足,炸出来的山石很多。姜永新满头大汗地搬石头,他连续两夜严重失眠,身子已经弱得连攥拳头的力量都没有了。他刚要站起身来喘口气,就看见挎着药箱的徐春妮。徐春妮向他招了招手,扭着腰肢跑了过来。
正在这时,意外发生了,山梁上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把徐春妮吓得愣住了。滚滚而来的石头朝着她飞来。随着人们的惊叫,距徐春妮三四米远的姜永新大脑一胀,不由自主地一个箭步扑上去,将自己的身体压在吓傻了的徐春妮身上。与此同时,姜永新感到石头雨点般的砸在他的身上。紧接着,一阵剧痛使他失去了知觉。
在场的所有人向出事地点扑来,将昏迷中的姜永新和他身下的徐春妮围成了一个圈。
徐春妮不知道怎么一回事,她喊着姜永新的名字,妄图从他的身下爬起来。“别动!”一声断喝吓住了徐春妮,大拴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,按住她的肩头,说:“你千万别动。你一动,姜永新可就瘫了!”他搬开姜永新身上的石头,大声喊道:“担架!快来担架!”
姜永新被社员们抬进了公社卫生院。卫生院的大夫们检查姜永新的伤势。一位大夫向从工地赶来的张建宇摇了摇头,说:“看样子是腰椎压缩性骨折,医院。”张建宇急了,向工作人员说:“你们愣个球,快用我的车送这小伙子出山。”
徐春妮闯祸了。她把小知青姜永新给害了。徐春妮到工地上找姜永新是为了打探石运霞的消息。她不敢告诉任何人这个真实目的。她等待公社书记张建宇的问话,然而等了三天,徐春妮连张建宇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。医院看望姜永新,可她没有勇气。
水库工地建设一如既往,该炸山炸山,该搬运石头依然是热火朝天,没有人理会徐春妮是否还在巡诊。好像她压根就没有被人救过,压根就不存在一般。
徐春妮快要精神崩溃了。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,方超来了。没等方超开口说话,她便哭着说了姜永新救了自己的事情。
“哎呀,多亏那小子救了你的命,医院的,恐怕就是我老婆了。”方超感慨万千地抱着徐春妮。他理解徐春妮的心情,虽然险象环生,医院里痛苦挣扎的伤者,徐春妮的思想压力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。唯一的办法是改变环境,让徐春妮忘掉内心的愧疚和不安,等到时过境迁,再设法报答姜永新吧。
在方超的动员下,徐春妮到公社办理回城手续,找张建宇签字。张建宇瞪起了牛眼,将招工表往办公桌上一拍,说:“咋,你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了?”
方超急了,来到张建宇面前说:“张书记,你说这话是啥意思?莫不是想卡徐春妮?”
张建宇说:“是的,医院里躺着徐春妮的救命恩人,于情于理,徐春妮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。”
方超冷笑一声说:“照你的说法,徐春妮该什么时候离开?”
张建宇看了一眼方超,有些心虚地说:
“最起码,也得等病人手术之后吧。”
“这个不用张书记操心,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报答救命恩人的。”方超将招工表往张建宇的手里一塞,说,“还是请您劳驾尊手,把字签了,这样对您、对我爸爸都好交代。”
张建宇不甘心地说:“没事你在你的知青楼里呆着好了,跑到工地干什么?”
徐春妮委屈地说:“哪是我要去工地的,是你们领导作出的决定,每一次炸山后要巡一次诊,以防出现意外受伤人员。”
张建宇说:“不是你,这个意外能发生吗?”
徐春妮委屈地说:“我是炸山后到工地的,哑炮响应该是放炮那些人的责任,与我有啥关系呀!”
张建宇气得没脾气了,无可奈何地说:
“行,有你的,看来姜永新算是白救你了。”
张建宇拿起钢笔,在招工表的公社审批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他把招工表递给徐春妮,说:“你要是我女儿,我会让你在石堰待一辈子的。”
张建宇的这句话让徐春妮患了心病。她不停地反思自己,在被救事件上是不是做得很过分?
徐春妮利用招工体检的机会看望了一下姜永新。她感到姜永新好可怜,躺到病床上连身都翻不了。她的心不由得一沉,立刻意识到姜永新瘫痪了。面对瘫痪的救命恩人,她应该怎么办?
徐春妮跪到姜永新面前,哭得死去活来,哭声中还夹杂了一个妇人的哭骂声:“没想到,你还有脸来?我家新为救你损了半条命,你就是稍稍有点儿良心,也该看他一回。可你,这些天连个影子都看不见,难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?”这个年近六旬的妇人是姜永新的母亲。
姜永新制止道:“妈,别骂了,张书记不是说了,徐春妮在办招工,脱不开身。”
姜母说:“你招工,你脱不开身,我家新咋办?他这辈子还活不活?”
徐春妮跪到姜母面前,说:“阿姨,我对不起你。”
姜母说:“一声对不起,能换回我儿子半条命吗?”
徐春妮的心碎了,哭着跑出了病房。
病房里传来姜母的警告:“闺女,积点儿德吧,你这样做会遭报应的!”
“遭报应”的警告在徐春妮的脑海里回荡了许久。直到医院报到上班,依然没有从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解脱出来。方超虽然是*工处的一名普通干事,可他父亲是市委组织部长,就是厂长面前,方超也是说一不二,更何况安排一个徐春妮。医院王院长的办公室,方超说到关照的话语时,五十岁出头的王院长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。
“看小方说的,医院还受委屈不成?放心吧,你们小两口正是热火的时候,就先找个没夜班的岗位。这样吧,门诊注射室没夜班,小徐先在那里干着,不满意咱再调。”
方超高兴地回答道:“谢谢王院长,春妮现在就去报到了。”
“等一等!”徐春妮制止说,“王院长,我现在还不能上班。我得去看看我的救命恩人。”说着,便向王院长讨了一个月的假。
气得方超脸色发青,不分场合地喊起来:“徐春妮,你想干什么?这阵子躲都躲不及,你倒上杆子去够他。你就不怕他这辈子缠上你?”
徐春妮惊愕了,看着方超的脸,说:“你是我认识的方超吗?你咋这样自私?”
姜永新做手术,姜家人全都来了。
徐春妮知道今天的日子不好过。她喘了一大口气,轻手轻脚地走向手术室。走廊的光线晦暗沉沉,手术室房门紧闭,门前的人有站着、蹲着、坐着的,坐在椅上的姜母哭声阵阵。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中,徐春妮扑通一声跪到了姜母面前。
“你不是跑了嘛!你还过来干什么!”姜母的哭声带出了无限怨艾。
“我不会再跑了!我是来赎罪的!”徐春妮也哭了。
“你咋赎?人在手术室里,还不知道是死是活!”
“姜永新死了,我给他披麻戴孝;姜永新残了,我这辈子给他端屎端尿。”徐春妮自己都吃惊了,她原本最想回避的就是这样的麻烦事,怎么会以承诺的形式向姜家人说了出来。
姜母不再哭泣,姜家人全都围了过来。因为徐春妮的承诺太重,一般人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的。
姜永新没有死。推车里的姜永新脸色惨白,双目紧闭。处在麻醉状态下的他什么也不知道。
看到儿子的惨状,姜母禁不住号啕大哭。有护士劝慰说:“阿姨,您老可不敢这样。医院,需要安静。”
姜永新在病房里安顿下来。徐春妮蹲在他的床前,含泪的双眼死死地看着他的脸,令姜家所有人于心不忍了。
姜永新的大姐说:“妹子,咱出去吃点儿饭。”
徐春妮无动于衷。
姜永新的大哥说:“妹子,天晚了,这里有我们,你先回家吧。”
徐春妮泪如雨下。大姐拉她,她执拗地掰开大姐的手,依然伏在床前,悄不作声地看着姜永新的脸。其实,徐春妮的大脑一片空白,她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棘手的难题。
万般无奈,姜永新的二姐在徐春妮的屁股下面塞了一个马扎子。
医院里待了下来。作为病人家属,她与姜永新的母亲共同护理姜永新。
姜永新苏醒后一言不发。情绪低落的样子,让徐春妮看了直心疼。因为主治大夫告诉她,虽然姜永新的手术做得很成功,可是腰椎减压毕竟动的是神经显微手术,这样的手术即使再成功,病人也会落下残疾。
姜永新致残,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。这就意味着,姜永新这辈子已无前途可言。那么被救的徐春妮该如何回应这一残酷的事实呢?她想到了那一天的承诺。可是她的心里有方超,她不能失去方超。
徐春妮恨起姜永新来。她不知道姜永新为什么要救她,救得她进退两难,救得她没有勇气去当任何一方的负心人。
医院来找徐春妮,两个人再一次为责任问题发生争执。方超的主意是给姜家一笔钱,具体数目由姜家提出来,方超会如数付给姜家的。方超的话没说完,徐春妮就不耐烦地说:“半条人命是用钱能打发的?”
“半条人命值多少钱?我给他的是一万,一万哪!你数数,天底下有几个一万!”
“没想到你这么自私!”徐春妮的脸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情。
“我自私?我自私就不会倾家荡产帮你摆平这件事!”方超原形毕露了。
“方超,别自以为是了,我早就看不惯你这种大少爷的做派。”徐春妮鄙夷地说。
“徐春妮,你啥意思?莫不是想和我断?”“是的,即使姜永新没负伤,我也没办法和一个自私的人一起生活。”
“徐春妮,你太冷酷了!”方超伤感之极,“亏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帮你回城。”
徐春妮也撂下狠话说:“你的那个工作我不要了,等姜永新稳定了,我把手续办回莲花滩。”
方超败阵,连忙休战说:“好,我同意你护理姜永新。刚才那些伤感情的话咱不要再说了,好吗?就算我求你了!”
这一次翻脸没成功。方超的爱令徐春妮感动。她不忍再去伤害爱她的方超。她还是徘徊在两难境地无法自拔。
过小年的时候,石运霞来了。
石运霞的突然出现,令姜永新激动不已。他像个没出息的孩子,呜呜地哭出声来。
哭声中,石运霞抱住了姜永新,说:“小新,你这样,都是我的错呀!”
石运霞后悔了。她悔她不该与姜永新交往。她不与姜永新交往,石毅山就不会整治姜永新,就不会派他来水库工地,也就不会受伤致残。石运霞又悔她错误的判断。这判断就是姜永新胆小懦弱。她自以为姜永新不像一个大男人,所以她选择孙良栋。现在她明白了,姜永新和孙良栋一样是英雄。石运霞还悔她不该离开姜永新,不该听信父亲的话,用婚姻换取姜永新离开望水坡。现在姜永新离开了望水坡,可这样的离开,还不如她和姜永新苦苦恋爱。
徐春妮看着抱头痛哭的石运霞和姜永新,内心的石头落了地。她认为石运霞会接手姜永新,这样的话,她就可以对方超有所交代了。
然而徐春妮万万没有想到,住院大楼前,她提出将姜永新还给石运霞的时候,石运霞流露出为难的表情。
徐春妮连忙表明立场说:“运霞,你听我说。方超的父亲是市领导,听了姜永新的英勇事迹很受感动,他表示愿意帮助姜永新。只要你答应继续和姜永新好,我保证,方超的父亲会安排你离开望水坡,不,会给你安排工作。真的,我欠姜永新的一条命,我会想方设法帮你帮姜永新的。对了,方超说了,他会给姜永新一万块钱,让你们安家。”
徐春妮认为,这样的诱惑,任何有头脑的人都是无法拒绝的。然而石运霞却说出了“不行”的字眼。
“为啥?”徐春妮傻了。
石运霞说:“我是*妻。”
徐春妮说:“没开结婚证,你就不是*妻,你就有选择恋爱的自由。”
石运霞说:“我就是*妻,我已经和孙良栋把结婚证开了。”
“不会吧?”徐春妮不相信。
“真的,我不忍姜永新在为我受苦,我想让他离开望水坡。我爹说,除非你到部队把结婚证开了,否则姜永新休想离开望水坡。”石运霞哭道。
徐春妮感觉如晴空霹雳,她不甘心地说:“没关系,你们可以离呀。反正你和你的那位是清白的。”
“问题是我们不清白。孙良栋不傻,他想要我的第一次。开结婚证前,我把身子给他了。”石运霞悔恨地哭道。
徐春妮彻底泄气了。她“扑通”一下坐在道沿上,痛苦地说:“这可咋办呀?”
石运霞在徐春妮的身边坐下,双手按着住她的肩头,说:“春妮,咱俩是好姐妹。能容妹妹说两句吗?天底下什么恩最大?救命之恩!因为救命之恩不一定人人都能遇到。即使是再相爱的恋人,危难之中都不一定以命换命,何况你和姜永新只不过是普通朋友。这说明,姜永新的本质和人品无人可比,他值得你永远去陪伴,他的救命之恩值得你用一生来报答。”
徐春妮说:“你可别乱点鸳鸯谱,我早就成了方超的媳妇,只不过没有一个合法手续罢了。”
石运霞说:“所以呀,就像你刚才说的,没手续就不是夫妻。不是夫妻,你就有选择的自由。”
徐春妮困惑了,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但她知道,她不能像石运霞那样放弃姜永新。
过年了,徐春妮和方超再一次见面。他们走在大街上,谁也不说一句话。
节日的街市灯火通明,远近爆竹声声不断。徐春妮感到她就是迎面袭来的股股寒风,袭扰着温暖和煦的爱,一直吹到她和方超的爱彻底消失。
徐春妮看到了一家国营饭馆,征求意见说:“咱们进去吃点儿饭吧。”
方超埋怨道:“我爸妈让你在我家吃饭,你偏说吃过了。”
“不愿意?不愿意就算了。”徐春妮沉下脸来。
方超可不想在现在这个微妙时期招惹徐春妮,于是他们走进饭馆。
点了半斤饺子吃过后,徐春妮看着方超,眼里旋出了泪花。突然间,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,放到了饭桌上。服务员全都被徐春妮的举动吓住了。
方超惊愕地问:“你……你想干啥?”徐春妮哭道:“你老婆不是人,不能与你白头偕老,你把她杀了吧。”
方超生气说:“你胡说八道啥?”
徐春妮说:“这是咱俩的散伙饭,要么你杀了我,要么我走出这个门,就不再是你老婆了。我要嫁给姜永新,他瘫了,离开我,他生不如死。”
方超说:“你离开我,我就不会生不如死了?”
徐春妮说:“可你不瘫不瘸。你是男人群中的佼佼者,不愁找不到优秀女人。”
方超说:“我谁也不找,你就是我心目中最最优秀的女人。”
徐春妮拿起匕首递给方超,说:“那你就杀了我,杀了我,我永远都是你老婆。”
方超从没见过徐春妮有如此举动,他有些恐惧地把匕首放到了饭桌上。
徐春妮站起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馆……
徐春妮搭上末班公交车,医院。姜永新的病房里就他一个病人,其他三张床全都空着。姜母睡在姜永新旁边的病床上,听到房门响,立刻坐了起来。
“是妮吗?”姜母问。
徐春妮说:“阿姨,是我。”
“大过年的,不在家里呆着,还来这里干啥呀?”
“我来替换您老呀!”徐春妮悄声说。
“真没想到,我娃这么好。我还以为……”
姜母落泪了。
徐春妮开玩笑地说:“还以为我没良心。”姜母不好意思地说:“看娃说的。那都是姨眼拙,看不出娃是个好心人。”
“姨,我心不好,好的话,我不会把小新害成这样。”
姜永新搭话说:“你别老说这号话,那场事故不是你的错。”
徐春妮说:“就是我的错,我不为私事找你,也不会遇到那种危险,你更不会舍身救我。”
姜永新说:“那是我遇上了,就是谁都会救你的。”
“救啥呀!当时那么多社员,就你一个冒傻气。”
姜永新不语。
徐春妮擦了一把泪,笑着说:“大过年的,咱说点儿高兴的事。小新,既然上天把你和我拴在一起,咱们就将就着过吧。等你年龄一到,咱俩就结婚。”
“娃,你说的是真话?”姜母高兴得笑出声来。
姜永新却说:“春妮姐,这万万使不得。方超和你好了那么多年,你应该考虑一下他的感受。”
徐春妮凄惨地一笑,说:“放心好了,我们已经分开了。”
中越自卫反击战结束后,部队发来了电报,孙良栋果真牺牲了。这一下,石运霞傻眼了,禁不住放声大哭。她觉得她的命太苦了。望水坡新的谣言传的沸沸扬扬。说石运霞命硬克夫,说她勾搭姜永新,姜永新瘫了;
说孙良栋是她的男人,孙良栋死了。那一天,婆娘们在小卖店门前纳着鞋底说谣言,石运霞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。她逮住了大拴子媳妇,动起了拳头,“我打你这个是非精!打你这个嚼舌根的臭婆娘!”打得大栓子媳妇鼻青脸肿。
不久,公公婆婆来到望水坡接石运霞去部队。
安葬烈士亡灵的时候,石运霞在孙良栋的石碑上缠了一条“你亲爱的妻子石运霞……”的挽幛,便失去了知觉。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,医院的病床上。
*医告诉石运霞的婆婆:“这位烈士的妻子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。”
两个月前,石运霞正好来部队探亲。婆婆掐着指头一算,阴霾的心情一扫而光,涌上心头的是无限喜悦。
婆婆抱住石运霞,以商量的口吻说:“娃,你怀的可是栋娃的种,能不能把他生下来?”
石运霞泪眼婆娑地说:“娘,我还没有过门。”
婆婆说:“没关系,娘回去就接你过门。”石运霞又找借口说:“良栋说了,他有辐射病,他怕生出的娃儿也会有。”
连长插话道:“这也不尽然,你嫂子给我生了个女儿,现在已经两岁了,身体好好的。”
石运霞找不到借口了。说句心里话,她还没结婚,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。因医院的病床上,她做梦都想照顾他。
清明以后,石运霞的肚子已经明显大了,婆娘们一眼就看出她怀孕了。于是,望水坡大队又谣言四起了。社员们全都说,石运霞怀上了姜永新的娃。因为根据石运霞的肚子,婆娘们算出石运霞怀孕少说也快四个月了。四个月的头上,正是石运霞和姜永新泡得火热的季节。
石毅山比谁都清楚女儿怀孕的来历,他恨透了造谣生事的社员。
石运霞的婆家不断给石毅山施压,他们做梦都想让石运霞把孙良栋的遗腹子生出来。他们的理由是石运霞和孙良栋已经开了结婚证,石运霞在法律上就是孙家的儿媳妇,有权利也有义务把孙家的娃儿生出来。可是石家不想让女儿给孙家生孩子,因为石运霞毕竟没有正式过门,要是再把孩子给孙家生了,石运霞这辈子可就真的毁了。
石毅山后悔了。如果他有前后眼,还不如让女儿跟那个瘫了的小知青好。那样的话,小知青也不会瘫,女儿也不会落魄到人不人*不*的地步。
就这样,婆家娘家相互扯皮,石运霞肚子里的孩子可就过了人流期。医院的大夫警告石运霞:“你可别想打掉这娃儿,你的命已经和这娃儿连在一起了。”
石毅山搧了自己两记耳光后,打发儿子石宗社,通知孙家接女儿过门。石运霞过门的仪式搞得挺隆重。望水坡大队第一次开来了“红旗”小轿车。喜乐的唢呐声中,石运霞哭着坐进了小轿车。
孙家真能整,不但雇“红旗”小轿车接儿媳妇过门,还开来了五辆东方红拖拉机,把望水坡的社员都接了去,作为石运霞的娘家人给她撑门面。
孙家住在山下的孙家沟大队,距离市里不太远,是全市人人羡慕的富庶村。孙家搭了个席棚办婚宴,大鱼大肉地招待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人。山里人一窝蜂似的坐到席棚里,一个个傻呵呵地看孙家唱大戏。大戏的男主角由孙家的二儿子孙良霆来扮演。穿着新郎官的衣裳,脸上戴了一张孙良栋的遗像,代表哥哥与嫂子石运霞成亲拜天地。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,石运霞哭了。因为她看到了小叔子脸上的那张遗像。石运霞的心碎了。
来吃席的社员们都说,孙家儿媳太可怜,与儿子的假面具拜天地,如何不会触景生情?
住院的第四个月头上,姜永新能够拄着双拐走路了。市医院的主治大夫说,看样子,康复顺利的话,姜永新能把双拐给扔了。
扔双拐的预言为徐春妮唤来了希望,徐春妮问大夫:“咋样才叫顺利?”
大夫说:“改用中医治疗,服用壮骨舒筋的汤药,并且加强体能锻炼。”
徐春妮近似贪婪地问:“这样顺利下去,姜永新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吗?”
大夫摇摇头,笑一笑,走了,徐春妮的心又凉了。清明前后,徐春妮的内心就没有敞亮过,方超把新的女友带进了华山机器厂,好像故意炫耀似的,医院转了一大圈,看见徐春妮的同事就说:“她是我女朋友,叫张燕,在市革委会工作。”
徐春妮的心理不平衡,自言自语地说:
“有啥可炫耀的,一天不那个,你会死啊!”
徐春妮的心情低落到了崩溃的边缘。医院偏偏这个时候让姜永新出院,因为中医康复不需要再住院,姜永新回家就能达到体能恢复的目的。
姜永新的家住在县农机公司的家属院。农机公司家属院经济条件差,职工福利设施跟不上,生活住房就是那么几排砖混旧平房。姜永新的家是一个外屋俩卧室,厨房设在院子里砌成的一个简易砖房里,总面积也就四十多平米。自从姜父过世,姜永新的二姐接了班,家里的大卧室也就变成了她的新婚房。二姐夫是农机公司的一个技术员,平日里与二姐的脾气不对路,一天到晚总吵架。
徐春妮送姜永新回家,正好遇上二姐两口子吵架,吵架的原因就是姜永新拄着拐杖回来了。
徐春妮很心烦,当下冲着姜永新发起了邪火:“你看看你的这个家,还哪有一点儿亲情?瘸子瘸子地喊着。你家人都嫌你是个瘸子,那我呢?我只不过欠你半条命,我拿一万块钱买你的半条命就是了,你何必这样折磨我?”
二姐见钱眼开,接过徐春妮的话茬说:“好啊,既然你说小新的半条命值一万块钱,那你就把钱拿来呀。怕就怕你拿不出来。”
徐春妮*气道:“你看我能不能拿出来。”二姐挑衅说:“能,你啥不能,现在电影院里放《望乡》,你好好地看一看,学学人家阿琦婆,一万块钱就有了。”
徐春妮受到人身侮辱,禁不住放声大哭。她指着姜永新,发誓道:“姜永新,你等着,我还你一万块钱,咱们恩断义绝!”
徐春妮被二姐气跑了。姜永新的半边天也就此垮塌了。
姜永新是初中毕业后下乡的。在他下乡的四年间,总共算起来回家没有超过十趟。如今他要长期呆在家,母亲向公司后勤部领了一张双人大木床,支在了小卧室。她想让姜永新和徐春妮睡这张大木床,自己睡客厅的小木床,谁知道二姐竟把徐春妮气跑了。
姜母流着泪,想把徐春妮追回来,却被姜永新拦住了。他说:“算了,徐春妮不欠咱什么,咱不该这样折磨她。”
徐春妮满脑子都是一万元的偿命债。她快要崩溃了,她一天都受不了姜永新拄拐杖走路的样子。她想到了方超,因为一万块钱的价码是方超提出的。她一头闯进方超的宿舍。
方超和张燕正在拥抱接吻,看见徐春妮闯入,神经质地站了起来。
张燕发火说:“你是谁啊!你这人咋这么没有礼貌哪?!”
徐春妮根本不理张燕的茬,开门见山地说:“方超,你借我一万块钱。”
方超先是惊愕,继而又满脸喜悦地说:
“行,你等两天,我这就筹钱。”
徐春妮看了一眼恼羞成怒的张燕,转身离开了方超的宿舍。宿舍里传来张燕的哭声:“你说,你和那女的是啥关系?”
徐春妮以为她很快就能还清姜永新的债,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,方超医院的护办室。护士们看方超脸色不好,知道他找徐春妮有事,哧溜一下全都出去了。
方超关上房门说:“妮,让你失望了,钱我没筹到。”
徐春妮正在配药,内心倏忽之间凉了下来。
方超埋怨道:“你咋能在张燕面前说这笔钱?这下可好,她向我妈告状。我妈声明,别说一万块,就是一块钱,她也不会给。”
徐春妮阴着脸说:“出去,别妨碍我工作。”
方超没走,他犹豫了一下说:“妮,我想向你解释。张燕吧,是我妈给我找的。”
徐春妮气的满脸通红。
“她爸是市革委会副主任。”
徐春妮歇斯底里地喊道:“你给我出去!”方超走了,徐春妮手一抖,将药片撒了一地。她蹲在地上捡药片,泪水像不听话的珠子,噼噼啪啪地落到了药片上。
面对半条人命债,徐春妮应该怎么办?
石运霞以为自己落到了好人家,以为公婆疼她,她可以安心生肚子里的娃儿了。
然而石运霞的愿望落空了。
小叔子孙良霆高中刚毕业,长得和姜永新一样能上石运霞的眼。
孙良霆对石运霞充满了怜悯,还劝她说:“生完孩子就改嫁吧,嫂子是新时代的革命青年,没有必要守我哥一辈子。”
石运霞悲哀地说:“生完孩子,我还找谁呀,谁还肯要我。”
孙良霆说:“我要,我不能让嫂子这样受委屈,我代表孙家要给嫂子最好的补偿。”
石运霞连忙制止道:“你可不敢说这话,爹娘会不高兴哩。”
石运霞以为孙良霆只是说一说。谁知道,他真的向父母请求将石运霞改嫁给他做媳妇。这下子,公婆不愿意了,双双来到石运霞的屋,点着石运霞的鼻尖指责说:“我们是让你到老孙家生娃哩,不是让你来勾引霆娃哩!”
石运霞哭着说:“我啥时勾引良霆了?良霆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当场就被我拒绝了。你们要是能让我在你们家里生娃我生,不能生我走哩,我不是非得在你们家呆哩。”
为了小叔子孙良霆,石运霞和公婆闹得很僵。
偏偏这时又节外生枝。大拴子媳妇始终没有忘记挨石运霞的打。石运霞过门那一天,她到孙家吃席时,认准了孙家的门。有一天,大拴子媳妇去市里,路过孙家沟大队的时候下了车,偏巧她就逮到了孙家女主人。她把孙家女主人拉到村口,说起了石运霞年初时与一个小知青的旧事,说是他们在公社修水库的时候,离开水库工地,*混了好几天,石运霞的肚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大起来的。
孙家女主人正因为石运霞“勾引”小叔子在窝火,当下火冒三丈,怒气冲冲地回家了。大拴子媳妇的目的达到了,抿着嘴坏笑着,搭上了过往的长途客车。可是石运霞的日子就难过了。公婆像审问犯人似的质问石运霞,肚子里的娃儿究竟是谁的。石运霞哭着说:“除了孙良栋,还能是谁哩!”
公公见石运霞不说实话,也就伸手打了石运霞,怒道:“你说,你和那个小知青是啥关系?你们出去*混了好几天,这娃是不是那阵子怀上的?”
公公每问一句就要搧一下石运霞的耳光,搧得石运霞口鼻流血,反驳说:“你别听信谣言好不好,你娃说他打仗很有可能会死哩,还没要我的第一次。我就把第一次给了他,和他开了结婚证。这都是打仗前发生的事。你们说,我肚子里的娃儿是谁的?”
“那谁知道哩,说不定在这之前,你和那个小知青已经把种揣上哩。”公婆坚决不相信石运霞的话,他们把石运霞打了个面目全非,便狠心地把她轰出了家门。
小叔子孙良霆可怜石运霞,悄悄跑到村口,往她的衣兜里塞了二十块钱。
石运霞不知道她的命咋这样糟,糟得她捧在手上都是碎的。她想回望水坡,可她要是回望水坡生肚子里的娃儿,大队的社员该如何看她,看她爹,看她整个老石家?
不,她不能回家,她必须打掉肚子里的娃儿,哪怕搭上自己的命。
石运霞攥了攥衣兜里的二十块钱,咬了咬嘴唇,搭车进了市区。她要找姜永新想办法,做了她肚子里的娃儿。
医院的骨科病房,没有找到姜永新。
石运霞承受不了精神的残酷打击,眼前一黑,晕倒在病房的走廊里。等她再次苏醒过来,人已经躺到了病床上。她满脸青紫,衣衫褴褛,肚腹隆起,让人一看就是遭受迫害的无辜女子。面对这样的青年女子,病床前的医生、护士充满了疑惑。
石运霞翻身坐起,继而又跪到了床上,她抓住一个大夫的胳膊,哀求道:“大夫,救救我!救救我!”
大夫问:“姑娘,你这是怎么了!”
石运霞答非所问地说:“我要做人流!”大夫说:“你有介绍信吗?”
石运霞从裤兜里掏出她和孙良栋的结婚证,递给了大夫。结婚证是南方×县民*部门开具的,让大夫搞不明白,石运霞究竟是哪里人。
大夫说:“你丈夫同意吗?”石运霞说:“他死了。”
大夫问:“他啥时候死的?”
“开结婚证的第二个月就死了。”石运霞没敢说孙良栋是烈士。她知道,医院是不会帮助她做掉烈士的遗腹子的。
“他是咋死的?”大夫又问道。
石运霞说:“被人打死的。”
大夫以为石运霞的丈夫是不良青年,便将话题转移到了石运霞脸上的伤痕,问道:“你这脸是怎么闹的?”
石运霞哭道:“我公公打的。他说我肚子里的娃儿不是他儿子的……”
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,石运霞就是一个受害女。对于受害女,医院免费为石运霞引产堕胎。
妇科病房里,大夫将一注射器的药水注射到了石运霞的肚子里,石运霞第二天便在痛苦中产下了一个血胎,从形状上看,是个男婴。
面对血婴,石运霞哭了。要不是受谣言怂恿,公婆能将她打出家门,她的儿能死于非命?石运霞的心和她的身子一样痛了,这是因为她听信父亲安排,抛弃美好的爱情,为了一个无爱的婚姻所付出的代价。这样的代价究竟是谁造成的?石运霞恨天恨地恨到了石毅山。
面对女儿的恨,石毅山失去了理智,要为自己的女儿召开社员大会查内奸。
望着广场上五百多号父老乡亲,石毅山激动地拖着哭腔说:“霞是我闺女,可她也是你们的侄女,是你们的姐妹,一笔写不出两个石,你们这样无中生有地跑到孙家沟造谣生事,难道就不怕遭报应?霞的男人为了共和国的安宁壮烈牺牲了,我家霞把烈士的遗孤生下来,慰藉烈士的在天之灵,无可厚非。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,捕风捉影瞎造谣。告诉那个造谣生事的家伙,我老汉跟这事没完!我已经给部队写信,要部队帮助查一查,我家霞怀的是不是他男人的种!”
会场上出现了骚动,社员们议论纷纷,怀娃是两个人的事,部队咋能查清楚?社员们全都说石毅山老汉昏哩,年轻时的二劲又起来哩。
社员大会没有查出任何内奸,望水坡的几个是非精各个都不承认,尤其是石运霞内心怀疑的大拴子媳妇,回答石毅山问话的时候不但神情淡定,而且有些调侃地说:“我呀,*跑到孙家沟,造我妹子谣哩,我妹都看见了哩。”
石毅山没辙了,他也相信社员们的议论,生产队里查不出来的事,部队还能查出来?
可是,孙良栋牺牲了,他的连长还活着,他对孙良栋和石运霞的事非常清楚。没多久,部队寄来了回信。信是连长亲笔写的,他以组织和个人的名义作证,石运霞怀的是孙良栋的娃。连长在信上说,孙良栋与石运霞在宾馆圆房回来,就向他作了汇报。当时连长很生气,严厉地批评了孙良栋。
孙良栋检讨错误说,他老早就想要未婚妻的第一次,现在要打仗了,他再不要未婚妻的第一次,一旦牺牲的话,他这个男人就白当了。可是与未婚妻圆房后,孙良栋立刻后悔了。他认为他这是害未婚妻。万一他牺牲了,未婚妻也不是*花大姑娘了,所以他向连长汇报自己的错误行为。为了让孙良栋承担丈夫的责任,为了对*妻石运霞有一个合理的交代,在连长的亲自陪同下,石运霞与孙良栋办理了结婚手续。
有了这封信,还怕内奸查不出来?
石毅山大喜,下山摽来了亲家公婆。亲家公婆那个悔,当着石运霞的面双双抽打自己的耳刮子。“我的栋娃哩,爹娘对不起你哩,听了那个臭婆娘的挑哩,害丢了你的娃哩,将来爹娘下去咋见你哩。”婆婆坐到地上,拍打着大腿号哭道。
石毅山趁机说:“快说,那个臭婆娘长得啥样子?”
婆婆不哭了,含泪比划着,“臭婆娘”三十来岁,“臭婆娘”长得又肥又矮,“臭婆娘”还长了一双龇龇牙。这不就是大拴子媳妇嘛。
石毅山哈哈大笑,手指着亲家公婆说:“活该哩,不是我家霞不生你孙娃,是你们两个老家伙太不是东西,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过,作祸作得你的种都没哩。”
亲家公婆气大,将造谣生事的大拴子媳妇告到了法庭。法庭送来传票的那天晚上,大拴子和他的媳妇打了一场大架。第二天早上,社员们便在沟梁的酸枣树上看见了上吊的大拴子媳妇……
受方超刺激,徐春妮见不得残疾的姜永新。她以为,姜家已经讹上她了。姜永新的二姐肯定会拼了命地来找她索要一万元的欠命钱。然而整个夏天过去,她也没有看见二姐的影,也没有听到姜永新的任何消息。
周末的一天,舍友小红和小玲探家,将徐春妮一个人撇在了宿舍。吃完晚饭,天又下起了大雨。徐春妮无处去,便拱进被窝看一本名为《第二次握手》的小说。看着看着,徐春妮激动了。她感到书中的人物和她很相似,尤其是玉菡为冠兰挡子弹的情节。她的脑海里回忆着飞石向她砸来的情景,如果姜永新不扑到她身上保护她,那块飞石肯定会砸在她的头上。就是冲着这一点,徐春妮都应该守着姜永新。就是冲着这一点,徐春妮都不该一个夏天不理姜永新。
徐春妮在床上躺不住了,她撂下手里的书,匆匆忙忙地穿上衣裳,拉开了房门。门外的天黑成了锅底色。雨下得像沐浴,刷刷的,无休无止。透过雨帘,是一股股渗人的寒凉。
华山机器厂距离县城十五里,等徐春妮走到农机公司家属院时,已经过了零点。她全身淋得透湿,冻得直打哆嗦。
徐春妮收了伞,来到姜家门口。她的内心很矛盾,不知道怎样面对姜永新。徘徊中,她终于鼓足勇气敲了门。
屋内传出姜母的问话声:“谁啊?”徐春妮回答说:“姨,是我,春妮。”“啥?你是谁?”
“我是徐春妮,小新的未婚妻。”
屋内传来姜母的惊呼声:“天啊!娃,你等一下,姨给你开门。”房门开了,徐春妮落汤鸡似地走进屋。
姜母满脸喜悦地站在徐春妮面前。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,内衣内裤打满了补丁。
小卧室的房门打开了,姜永新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,徐春妮的再次出现,让他很惊愕。
面对姜永新,徐春妮也是满脸惊愕。她惊叫道:“你,把拐杖扔了!”
“是,我把拐杖扔了!”蓦然间,姜永新的内心升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,拿了一条毛巾向徐春妮走来。
“姨,小新能走了!”徐春妮兴奋地说。虽然姜永新走路的样子不好看,可是姜永新能够扔掉双拐,就是上天给予她徐春妮最大的恩惠。
徐春妮接过毛巾擦脸上头发上的雨水。可是她擦着擦着,眼泪却流了下来,打湿了脸上的笑容。徐春妮很激动,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哭还是笑。
里屋的门开了,二姐夫妻双双出现在徐春妮的面前。
“哟,我家的杨白劳来了。”二姐皮笑肉不笑地说,“是不是给我家送一万块钱来了?”徐春妮尴尬地叫了一声“二姐!”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十元纸钞,“一万块钱我没有,我这几个月总共攒了二百块钱。”便小心翼翼地把钱递了过去。
二姐接过钱,数了数,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,说:“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她给我家一万块钱,与我家小新恩断义绝来着?”
徐春妮惭愧地说:“我是想来着,可我搞不来一万块钱,也就没法和小新断。”
姜永新很生气,一把抢过二姐手里的钱,塞给了徐春妮,说:“春妮姐,别听我二姐胡说八道,你不欠我的,更没有必要为难自己。你应该寻找你的幸福,回到方超身边把你们的婚事办了。”
“自从出了你这档事,我还能回去吗?”徐春妮哭了,死死地咬住嘴唇,极力克制内心痛苦的爆发。
二姐警觉地问:“春妮,你是说,你原先的那个把你甩了?”
徐春妮不语。
“我说呢,你咋跑到我家来了。”二姐恍然大悟地说,“既然这样,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,安安心心和我弟弟好吧,我弟弟心实,既然能舍命救你,肯定一辈子会对你好。”
徐春妮哭出声来,哭声表达了她的无可奈何。姜永新连忙说:“春妮姐,我姐在瞎说,我这样能对谁好啊。你还是快点儿离开我,免得越陷越深。”姜永新知道徐春妮不爱他,他不想连累徐春妮。
徐春妮很感动,一把抱住了姜永新。
姜永新拒绝道:“春妮姐,你千万不要做傻事,我走路难看,你会后悔的。”
徐春妮说:“我不后悔。”
姜母很高兴,她趁机把姜永新和徐春妮往卧室里面推,催道:“快睡吧,时候不早了,有啥话明儿个再说吧。”
姜家小卧室不大,一张双人床就占去了四分之三的面积,床上摊着一床棉被。徐春妮有些不知所措了,她不知道是否该与姜永新钻一个被窝。
就在这时,传来敲门声。徐春妮忙去开门,姜母抱进来一床棉被,满脸含笑说:“你们还愣着干啥,快点儿脱衣裳睡觉啊!”看得出来,姜母急于想让徐春妮做她的儿媳妇。
徐春妮和姜永新盖着各自的棉被睡下了,睡得徐春妮的内心忐忑不安。说实在的,她来姜家只是一时冲动,并没有想到要和姜永新睡一张床。
就在这时,一只大手伸了过来,摸索着揣进徐春妮的内衣。徐春妮内心一惊,想推开这只大手,可是她没敢。她不知道姜永新是否还有性能力,怕她的任何举动会吓住姜永新。
大手在抚摸中带出了姜永新的激动。他脱掉裤衩,钻进了徐春妮的被窝。徐春妮又是一惊,她屏住呼吸,好像木头似的任凭姜永新摆弄。
事实告诉徐春妮,姜永新的伤残并没有影响他的性能力,今后徐春妮可以像接受方超那样接受姜永新的爱了。
徐春妮哭了,哭得呜呜的。
面对哭泣的徐春妮,姜永新充满了自责。他以为,他的性侵犯非徐春妮所愿,说了一声“对不起!”便抽起自己的耳光来,徐春妮于心不忍,一把抱住了姜永新。
徐春妮的内心充满了矛盾。她怕怀孕,她还没有做好与姜永新结婚的准备,她的内心割舍不了方超。
第二天上班的时候,徐春妮悄悄服用了半年期的口服避孕药。
大拴子媳妇的自杀,把石运霞的名声搅臭了。
大拴子娘是一个难缠的主,成天坐到石毅山家的门前闹,口口声声地骂石运霞是“扫把星”,害残了小知青,害死了她男人,现在又害得别人家的媳妇上了吊。
石运霞的名声也传遍了四面八方,经常引来陌生的面孔,就像寻找稀有动物似的,来看望水坡的“扫把星”。
随着陌生面孔的不断增加,石运霞不敢再出门了。
石毅山看着日益憔悴的女儿,很是心疼。他对当初让石运霞嫁给孙良栋的决定很是后悔,觉得对不住女儿。随着知青们大返程,石毅山也想让石运霞离开望水坡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石毅山下了一趟山,回来的时候露出了笑脸。他感慨地对石运霞说:“娃,走吧,去县城。你张叔返城后在县办公室工作,他给你找了一份临时工,在县委大院做饭哩。他说他就喜欢吃你做的哨子面哩。”
石运霞来到了繁华的县城。县城很大,东西南北四条街,县委就在北街。
张建宇把石运霞领进了机关食堂,向食堂管理员王师傅介绍说:“王师傅,这娃叫石运霞,是一位烈士的婆娘,家里很穷。所以我把她从山里面带出来,今后就交给你了。”
县委办公室主任亲自跑到食堂交代一个人的工作,这个人的背景恐怕不单单是烈士妻子这样简单。王师傅大秃脑袋一晃,胖乎乎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,毕恭毕敬地说:“那是,那是,烈士家属,我们是很欢迎的。”
张建宇离开食堂时又说:“这娃很会做哨子面,今后哨子面的活儿就归她做吧!”
王师傅分配给石运霞的活儿很少,除了收拾餐厅的桌椅碗筷,就是每天蹬三轮车,到肉店、豆腐店和蔬菜门市部拉王师傅预订好的肉蛋鸡鱼和蔬菜。一来二去,石运霞变成了城里人,不但三轮车蹬得顺溜,也认识了不少人。
石运霞闲的时候喜欢到南街遛遛。南街门市部多,有百货商店,医院、理发馆、电影院。石运霞遛南街可不是想看病理发买东西。她每月只挣三十七块钱的临时工工资。她吃饭不花钱,衣裳公家配成了工作服,所以她把这点儿工资进行了再分配,十块钱寄家里,十块钱给姜永新养伤,还有十七块钱先攒着,攒钱的目的还是想着姜永新。只是她还没有找到姜永新。
她只记得姜永新的家在农机公司。农机公司在南街,这就是她遛南街的真正原因。她不敢去找姜永新,虽然她不相信山里面流传的谣言,可是她相信她命硬。她不敢再让姜永新为她承受任何灾难,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姜永新。医院打听过,姜永新出院的时候已经能够走路了。她相信姜永新一定会出现在大街上。
石运霞的判断没有错,她真的看到了姜永新。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,姜永新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冬装,和拎着一网兜药的徐医院。姜永新走路的样子很难看,好像两只脚失去了作用,全靠小腿往前带。石运霞感到很悲哀,姜永新这个样子,八成没有工作,生活过得一定很艰辛。不知道徐春妮是怎么陪伴姜永新熬过来的,石运霞很感动。她默默地跟在徐春妮和姜永新的身后,一直跟到农机公司,看着他们消失在公司的门楼里。
石运霞哭着回到了县委,正好遇上张建宇。
张建宇问:“娃,你咋哭了?”
石运霞说:“我在街上遇到姜永新了。”张建宇说:“你们见面了?”
石运霞说:“没有,他的身边跟着徐春妮,我躲开了。”
张建宇感慨地说:“娃,正因为这样,你就不要打扰姜永新了,否则徐春妮会把包袱推给你的,这娃的性格我已经领教了。”
“叔,你能不能给姜永新找份工作?”石运霞突然问道。
张建宇打了个愣神,说:“姜永新的工作不是叔能考虑的,县委已经明文决定,返城知青由父母所在单位自行解决。”说着,他拍拍石运霞的肩头,说:“我的瓜娃(方言)哩,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。好好在食堂里面干,叔在考虑,咋样才能给你转个正式工。”
石运霞的酸汤哨子面在县委机关食堂开张了。刚开始吃饭的人并不多,可是吃完哨子面的干部回去一宣传,过了饭点的机关干部全来了。搅得机关晚上了一个小时的班。
就这样一连三个中午,食堂供应的全是哨子面,供应得食堂人满为患。找不到座位的干部干脆顶着雪花,蹲到院子里面吃哨子面,吃得县委李书记也在张建宇的陪同下走进机关食堂,进了小包间。
石运霞亲自端来一碗哨子面,辣油盖碗,香气扑鼻。
李书记吃了一口哨子面,立刻点头说“好”。
张建宇向李书记介绍说:“李书记,这就是做哨子面的厨子。娃手很巧,能酿醋,咱这里的地方小吃做得无人可比。”
“是吗?娃,家是哪儿的?”李书记对面前这位漂亮的女厨子来了兴趣,语气和蔼地说。张建宇代石运霞回答说:“她叫石运霞,是石堰公社望水坡人。她的命很苦,刚过门,丈夫就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。”
“哟,是烈士的妻子。”李书记站起身,与石运霞握手,“娃,现在家里好吗?可有啥困难?”
张建宇正要代替石运霞回答,石运霞却抢过话头说了一声:“有!”
“那你说说,都是些什么困难?”
张建宇制止说:“运霞,李书记很忙的,家里的那些困难就不要一一细说了,我会向领导反映的。”
“叔,我不是说我,我是说姜永新。”石运霞和她父亲一样,有股子二球劲,冲动起来不顾一切,“李书记,姜永新是我们队的知青,年初为了救人,变成了瘸子,现在住在农机公司,工作没有着落,生活无依无靠,我希望领导关心关心他,把他的工作解决了。”
李书记问:“你和那个知青是什么关系?”
石运霞说:“什么关系也不是。我就是看那知青可怜。如果领导连救人英雄都不管不问,那么今后谁还愿意救人?我男人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可言?”
“这娃很直爽,是个好娃哩!”李书记大笑说,“娃,冲着你的这碗面,你反映的问题我要亲自过问哩!”
李书记是一位说话算话的县委书记,这次谈话没几天,他真的跑到农机公司,看望了在家养病的姜永新。
姜永新万万没有想到,县委书记能够造访他的家,他以为这样的好事来自于公社书记张建宇,内心很是感激。县委书记还带来农机公司领导想给他解决工作问题和实际困难。
农机公司经理为难地说:“我们没有能力安排姜永新。公司曾经想帮助姜永新,没想到他的医药费开支太大,药里不是昂贵的麝香,就是贵重的天麻,内服的外用的,数量大得惊人。所以,我们实在负担不起他的医药费哩。”
“那谁能负担姜永新的药费、生活费?”李书记问。
“在咱们县头上,最富裕的企业要属华山机器厂了。”陪同的张建宇说。
李书记当场拍板说:“好,你为我约一下华山厂的王厂长,把这个知青娃的问题解决了。”
姜永新的工作问题就这样解决了。
姜永新被华山机器厂安插到工人新村路南工房家属院看大门,徐春妮就在路北的农村租了一个里外套间的民房,与姜永新单住。她说她见不得姜永新的二姐,看见二姐就心里发憷。
有一天,姜永新收到了十块钱的汇款。汇款没有落款,字迹却很熟悉,很有点儿像石运霞的字。姜永新的心乱了,石运霞现在在哪儿?她怎么会给自己寄来十块钱?
徐春妮没有见过石运霞的字,她从汇款邮戳判断,钱是张建宇寄来的。因为张建宇人好,离开石堰公社还没有忘记帮助姜永新。徐春妮利用换休的机会来到县委,当面感谢老领导张建宇的热心帮助。然而,张建宇冷冰冰地说:“我和姜永新不沾亲不带故,为啥要给姜永新汇钱?再说,即使我给姜永新汇钱,能汇这区区十块钱?”
徐春妮热脸贴到冷屁股上,内心窝起一大团火,回到家里她哭了。她在内心闪过一念,会不会是石运霞寄过来的钱?
“这钱是不是石运霞寄的?”徐春妮的脸上流露出嫉妒的表情,无名的火立刻发到了姜永新的身上。
姜永新说:“这可能吗?人家石运霞随*了。再说,即使石运霞想汇钱,她也不知道我在华山厂路南家属院看大门呀。”
其实,这个疑问对于姜永新来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徐春妮的母亲来厂探亲了,吓得徐春妮的脸都绿了。她将自己的被褥搬回宿舍,再三恳求两个舍友嘴下留德,保密她与姜永新的关系。小红和小玲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,徐母已经进了宿舍,她问道:“方超呢?我咋没有看见方超?”
徐春妮的嘴咧到了*河边。她知道母亲只认方超这个未婚女婿,她隐瞒了为报恩做姜永新未婚妻的消息。因为母亲有心脏病,吃了好几年的中药,刚刚到单位复岗上班。
徐母命令说:“去,把方超叫来。”
小红和小玲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徐春妮,她们始终搞不懂,徐春妮一会儿和方超好,一会儿和姜永新好,现在又和两个男人好到一块儿了。
徐春妮把小红和小玲拉出宿舍说:“两位妹妹,求你们了,我妈有心脏病,她就认准方超是我的男朋友,千万别穿帮呀。”
小红说:“咋能这样?你的男朋友究竟是谁啊?”
“你们别问了,我以后会告诉你们的。”徐春妮咬了咬牙,“不行,我得让方超扮我的男朋友。”
徐春妮硬着头皮来找方超。他们已经很久不来往了,即使偶然见面,徐春妮也是一脸冰霜,视方超如仇敌。谁让方超耐不住寂寞,在徐春妮还没有彻底与他中断恋爱关系时找了新的女朋友。
方超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,忽听徐春妮叫他的名字,慌慌张张地站起来,问:“春妮,你找我?”方超底气不足,他一直在为一万块欠命钱而自悔。
徐春妮说:“是的,我妈来了。”
“阿姨来了,我去看看她。”方超收拾纸笔。
徐春妮说:“我妈不知道我报恩的事,她还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。”
方超说:“你不该向你妈隐瞒真相。”徐春妮落泪了,说:“那我该咋办?我妈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,要是她知道咱俩散了,会被活活气死的。”
方超叹了一口气,说:“放心吧,我知道怎么办。”
方超随着徐春妮走进女工宿舍,叫了一声“阿姨!”,就在徐母对面坐了下来。
徐母问:“这孩子,管我叫什么?”
方超看了一眼徐春妮的舍友,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:“妈。”
徐母嗔怪道:“你这孩子,都快一年没去我家了,是不是和妮闹别扭了?”
方超笑道:“没有,只是春妮才工作,不想过多地谈儿女私情,所以……”
徐春妮害怕方超说漏嘴,连忙插话说:“方超想要考大学,所以我们约定,等他把大学考上了,我们再结婚。”
徐母脸一阴,说:“方超,你这话是啥意思?是不是想借考大学不要我家妮?”
方超为难地说:“不是这意思,我们只是说等一等,没说不结婚。”
徐母已经看出了女儿的婚恋危机。她临走时警告女儿,和方超搞好关系,她还会再来的。
徐春妮为难了,母亲这样骚扰她,她和方超的假恋事件早晚要露馅。她有些愁眉不展。
心情不好,老天也作祟。母亲走后的第二天下起大雪来,一下就是好几天。厂医院的作息时间随车间,一天三班倒,徐春妮的班次倒到大雪天的时候,正好上夜班。医院五里地,虽然路不远,可是一路无灯。徐春妮凌晨骑自行车去上班,看到路上白茫茫的一片,分不清哪儿是冰,哪儿是雪,走到半道上,车轱辘一打滑,连人带车摔到地上。等她忍着伤痛走进住院部的时候,左脚已经肿成了大萝卜。
这下麻烦出来了。徐春妮被方超用摩托车送了回来。当着姜永新的面,方超将徐春妮抱到了屋里,放到了热炕上。
方超看了一眼姜永新,什么话也没有说,骑上摩托走了,走得徐春妮哭出声来。
面对徐春妮的哭声,姜永新的心凉了。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废人,没有能力保护未婚妻,未婚妻在用无言的哭声埋怨他。顺着这种埋怨,姜永新看到了他和徐春妮脆弱感情的危机。
的确,徐春妮就是在心里埋怨姜永新。她的内心很矛盾,秋天那个雨夜为什么会心软?否则,她还会面对这个残废?还会为了应付母亲的骚扰绞尽脑汁吗?
徐春妮在家养了一个礼拜的伤。她默默地接受姜永新的悉心照顾。她的话很少,少得姜永新说三句话,她不得不回答一句。
姜永新的内心很压抑,拖着一双残腿走到了厂区外的农田,冲着荒凉的原野发泄般地呐喊:“霞姐,她不爱我,可她又不离开我,你说我该咋办?咋办哪?”
姜永新的呐喊声被悄悄跟踪他的石运霞听得一清二楚。石运霞哭了,她激动得想要现身去拥抱她心爱的人。几次的跟踪,让她越来越明白姜永新的无奈,也感受到徐春妮脚踩两只船的犹豫。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姜永新和徐春妮。
石运霞是哭着返回县城的。她走进邮局,为姜永新寄了十块钱。她就是想通过寄钱的方式告诉姜永新,她就在身边。
姜永新收汇款的时候被徐春妮看到了。看到汇款单上娟秀的字迹,徐春妮已经判断出,钱是石运霞寄来的。她不知道石运霞想要干什么,为什么要给姜永新寄钱?为什么不现身?难道是想折磨她徐春妮?
“谁给你寄的汇款?”徐春妮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。
姜永新接过汇款单,故作茫然道:“不知道。”
徐春妮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永新的脸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她现在越来越反感姜永新。身体都残成这样,怎么还虚话连篇?
姜永新铺完被子,为徐春妮端来了洗脚水。
徐春妮没有洗脚就钻进了被窝。
姜永新说:“春妮姐,洗洗脚再睡吧。”徐春妮生硬地说:“我累了,你洗吧。”姜永新洗了脚,脱衣上炕。
徐春妮来例假,姜永新十多天没碰徐春妮的身子。他想借此机会与徐春妮亲热,缓解数日来的紧张关系。他掀她的被子,徐春妮却将被子裹到了身下,有些厌烦地说:“我有例假。”
姜永新说:“都半个月了,你咋还有例假?”
这就是报恩换来的结果,虽然没有反目成仇,可是徐春妮的心里已经实打实地产生了心结,这心结大概就在方超身上。
果不其然,徐春妮再一次上夜班的时候,姜永新听到了院子外面的摩托声。他急忙走出小院,看到徐春妮上了方超的摩托车。姜永新的心碎了。
第二天八点多钟,徐春妮下了夜班,她直接来到路南家属院的门房。门房里面很静,姜永新趴到桌上,在一个本子上面写着什么。
“你在写啥呢?”徐春妮说着,来到姜永新面前。
姜永新站了起来,说:“瞎写哩。”
徐春妮查看姜永新写的字,第一页写着“长篇小说:青春的光华”。“你在写小说?”
“一本知青小说。”“有我吗?”
“有。还有方超。”
“你都看到了?”徐春妮有些惊愕,“其实,他是怕我出事。”
“他是好人。”姜永新在笑。徐春妮感到这种笑像是在哭。
“我已经对他说了,今后不要接我上班了。”徐春妮试探地说。
“为啥?我也怕你出事。”姜永新忙说。“他和他的那个女朋友断了。”徐春妮讷讷地说,“那个女朋友的父亲调任省教委副主任,把她调到大学当老师,他们就分手了。”“你为啥要告诉我这些?”姜永新有些发蒙,他知道,徐春妮这些天的情绪变化,皆出自于方超。
徐春妮坦然地说:“我怕我控制不住……”
爱是无法控制的。虽然徐春妮向方超提出了警告,可是当徐春妮夜里上班的时候,院子外面还是响起了摩托声。这一次姜永新没有出屋,他的心彻底凉了,因为方超已经向徐春妮发出了爱情总攻击。在这种强有力的攻势下,徐春妮的爱情堡垒不堪一击。
姜永新是时候决定他的去留了。
徐春妮依然准时下班,依然来到姜永新的门房。这两天她的脾气出奇的好,晚上光不哧溜地钻姜永新的被窝。或许徐春妮已经看到了她和姜永新的结局,在加快她的报恩计划。姜永新讨厌徐春妮的这种报恩。他要的是爱情,可爱情在哪里?
邮差送报,送来了姜永新的汇款单,汇款金额依然是十块钱,汇款地址依然是县城。
“她又给你寄钱了。”徐春妮的脸上涌满了嫉妒,“她挣多少钱,一个劲儿地给你寄钱?”
这也是姜永新的疑惑,他已经确信无疑,石运霞在县城工作。他也确信无疑,石运霞把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寄给了他。难道这不是刻骨铭心的爱?就像方超执著地接送徐春妮上夜班。
姜永新当着徐春妮的面落泪。徐春妮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永新,目光里充满了愠恼。
姜永新擦了一把泪说:“我想约一下方超,咱们聚一聚。”
徐春妮问:“就是用这钱?”姜永新点头说:“是的。”
“你不怕她寒心?”
“她不是一个小气人。”
徐春妮哭了,看来她如何报恩,在姜永新的心里,也抵不过石运霞的位置。她受不了姜永新这样的待遇,因为她也实实在在地爱上了姜永新。
向方超通知姜永新请客的时候,徐春妮表情冰冷。因为她感到方超的爱没有姜永新的坚定。方超说变就变,与他的那个女朋友纠缠的时候,眼中毫无徐春妮。现在方超失恋了,又想起他的旧友徐春妮了,又撬杠似的说:“我想办法把我妈手里的一万块钱要出来,帮你了结这笔债。”
徐春妮当场拒绝了方超,因为她受不了他的嬗变和虚伪。她宁愿和姜永新过这种无爱的生活,也不愿意与伪君子白头偕老。
然而,事事变化无常。就在徐春妮作出与姜永新度过此生的决定时,姜永新摊牌了。
夜幕降临的时候,徐春妮和姜永新走进厂区最大的饭馆—华山饭店。
姜永新的内心压抑,与方超连连碰杯,碰到七分醉意的时候,方超突然问道:“姜永新,你把我们召集到这儿,是不是有话要说?”
姜永新看看方超,又看看徐春妮,醉醺醺地站起来,说:“方超哥、春妮姐,谢谢你们,为我做出的一切。”
看到姜永新醉了,徐春妮连忙搀扶他,嗔怪地说:“没喝过酒咋地?看这醉的!”
姜永新吹大话道:“春妮姐,别说醉的话,我的酒量在八两以上。就是醉了,我也要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。”
徐春妮知道姜永新要说什么,不禁发火说:“姜永新,你想干啥?两口子间的事不能在家里说吗?干吗要把外人扯进来?”
姜永新说:“咱们不是两口子,咱们没扯结婚证。”
徐春妮哭道:“那是你不够年龄,咱们没法扯结婚证。三月份是你二十岁生日,生日那天,我们扯证去。”
“你妈呢?你妈该怎么办?她心目中的女婿是方超哥,难道你想给她制造意外,让她……春妮姐,咱们现实一点儿好不好?方超哥爱你,为了爱,你也应该回到他身边。”
“爱个屁,要是爱,他就不会找那个狐狸精,就不会翻脸不认人。”
方超辩解说:“张燕是我妈介绍给我的。”“你妈让你死,你死不死?”
徐春妮是个小女人,小女人有小女人的思想和抱怨,或许这种抱怨就是她和方超的争吵,争吵的原因就是嫉妒,就是心理失衡,就是耿耿于怀。最后的最后,姜永新装醉,大声说着醉话:“霞姐在等我,她半个月给我寄一次钱。”
“等个屁,你霞姐跟她男人转业到咱县上,她当然给你寄钱了!她和我一样,在报恩。她认为你伤残是她造成的,她不抛弃你就没有那起事故,今天的你依然是帅气十足的姜永新。”
姜永新太佩服徐春妮了,徐春妮将任何事情都看得那么透。如果顺着她的话茬说,她就回不到方超的身边。万般无奈,姜永新装醉,倒在餐桌上呼呼大睡。
方超将姜永新背到了客房。
从那以后,姜永新没有再进徐春妮租下来的民房。他搭县里的班车上下班。
不知道从哪天起,徐春妮和方超好了,好到年底的时候结婚了。
徐春妮和方超的结婚典礼是在县城最大的宾馆东方红饭店举行的。办婚宴的那天惊动了半个县城的人,县委书记和县长全去了。
石运霞得知徐春妮和方超结婚的消息时,东方红饭店已经放起了鞭炮,十几辆小轿车依次驶入饭店。新人车上下来了穿着西装的方超,他接出了穿着婚纱的徐春妮。
石运霞气坏了,不顾一切地跑上去,狠狠地搧了徐春妮一记耳光,怒道: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坏女人,你这样做,对得起姜永新吗?”
婚礼现场一片混乱。参加婚礼的人们逮住了石运霞。
县领导陪同方超的父亲来到石运霞跟前。张建宇训斥道:“运霞,你这是干什么?咋能破坏人家的婚礼呢?快点儿向新娘子道歉!”
“张书记,这不是运霞的错,她是误会我了!”新娘子徐春妮捂着脸来到石运霞面前。她握住石运霞的手说:“运霞,咱们是好姐妹,姐姐是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的。今天姜永新也来了,他是我和方超的媒人。”
姜永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,双眼落在了石运霞的身上。
面对同样是穿着西装的姜永新,石运霞哭了。
徐春妮满脸含笑,在石运霞的耳边悄声说:“姜永新说了,不管你结没结婚,他都要一生一世守着你,爱着你!”
石运霞哭出声来。她感到她和姜永新就像日本电影《追捕》里的真优美和杜秋,虽然磨难重重,可是在爱的面前,他们却无怨无悔。或许是受到爱的启发,石运霞突然觉得,她应该像真优美那样,不顾一切地去爱姜永新。
石运霞在爱的面前否认自己命硬的说法。此刻,她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等待姜永新的拥抱。然而,姜永新却木讷地站在石运霞的面前。他也想拥抱石运霞,可是他不敢,因为石运霞是*妻。
石运霞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爆发,大骂一声:“你这个坏蛋!”,扑到了姜永新的怀里。
后来,参加婚礼的人都说,这场婚礼的主角不像市委组织部长的儿子和儿媳,倒像是县委那个临时工和瘸腿的男娃。